第一百一十章 新岁(1 / 3)
待山顶的枫叶开始泛黄,我便知道我的生日降至。我将再长一岁,也将离我的曾经,物理性质地,更加遥远。这些日子里,心晨和稔寐过得很好,仅有一墙之隔,却仿佛与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沟通交流,因而我也没有什么照顾稔寐的工作。簪花皇帝亲自莅临了这座小院,当然,带着百人的仪仗,几十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停在了竹林的外缘,顺便建了座行宫,簪花圣上则带着他的御医们进到了房里为稔寐疗伤。
我从未料到簪花圣上竟然也通晓医术,且是北国最精通的人,一味味草药,一种种药房,仿佛都在他的肚子里似的,能够精准应对病人的任何症状。如果说奈何仙人是将她自身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那簪花圣上则是将外物的力量用到了极致,他的境界之高,仿佛他已不是借用身外之物,而是将它们化为了自己的力量似的。一种种寻常可见的植物,在他的药锅里变成了治病救人的宝物,以北国之力维持着稔寐的生命,支撑着她美丽的灵魂。与簪花圣上同行的人中,有一个女子极为特殊,她留着长长的金黄色卷发,与其他的北国人格格不入。可她的发丝末端却染上了暗淡的蓝色,如宁长的夜,凝固着她的痛楚与不幸——它们被从她的记忆里剥夺出来了,让“叶池”这个花季少女永远留在这暗淡的蓝色里了,让头发的主人成为了夜阑,又一个被奈何仙人要求着称呼我为“师兄”的女子。
她比我还要不幸,却又比我幸运。她的不幸源自于她身为人类的平庸之躯,她的幸运源自于仙人愿意让她成为自己的徒弟,传授给她北国之力的要妙,即使她基本不可能掌握。
夜阑性情沉静,不爱与人交谈,大概是仙人特意嘱咐她的缘故,每次与我见面她都会对我行礼问好,称呼我为“师兄”。我想,她心里一定很奇怪,为何我与无君和石途不同,一直不在幻境里,看起来没有什么能力,却能够成为她需要特殊尊重的“大师兄”。当然,我并不在乎什么礼节,因为与内心真挚的情感相比它们全都是些毫无价值的东西,只是她特殊的行为、特殊的身份,让我对她有了特殊的关注。我时而看着她练习熬汤,时而陪着她寻找草药,时而叫上心晨一起,为她们读上几篇诗词。夜阑告诉我,她要记下来簪花圣上所知晓的一切药方,还要学会比全部药方还要复杂的孟婆汤的熬制方法。
生日当天,簪花圣上先邀请我去他的行宫用了早茶,赠了我一套新衣服、一只玉做的扇子、一双楠木雕的镂空筷子,我为夜阑请了假,邀请她与我同行。我想去找仙人,去忘川幻境看一看,可又怕仙人不愿为我庆生,这样乞讨似地去了反而有些不敬,便没有前往,而是和夜阑乘着马车径直去了东边的无雪山头。那是奈何仙人最爱的一条古街,也是我最爱的一条街道。
仙人第一次为我庆生时,我们一起放的风筝还在山顶的天空中飘着;第二次庆生时,煮的茶还在沸腾着;她在梦境中为我造出的红轿子,还在街角立着,不过是落了几层灰;第五次庆生时我想看月亮,她便为我造了一个月亮,至今仍在空中挂着我曾劝仙人增添一些烟火气,她便添了。虽然这里仍没有可以与我们交谈的人,虽然一个个店铺仍只是一面墙而并无真正的厅堂,却有了熙熙攘攘的声音,与花灯中照射出的微弱灯光。我教夜阑放了风筝,从街上买来了纸与笔,以天上的月为题和她吟诗作对,我又挑了几只不谢的花,夜阑则将它们按照特定的组合插在了花篮里。不知为何,或许是仙人的确有意要为我庆生,今日的古街与往常的很是不同,让我喜爱,让我感到温暖,让我感到她一直在伴着我。正午后我便带着夜阑下山了,想到金秋十月正是蟹肥的季节,便寻了个仙人在第六次为我庆生时带我去过的蟹庄,买了一斤大闸蟹,包着荷叶蒸的,热了一壶酒,为夜阑点了一盘桂花糕,为我自己要了一碗长寿面,聊着天,喝着酒,两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令我惊异的是,夜阑比我能饮酒,虽说这温酒只是用来驱寒的,两杯下肚,我竟生了醉意,本想逞强再倒一杯,没想到壶里却一滴不剩,全被夜阑喝去了。我有些惭愧,感到自己在“师妹”面前丢了脸,只好假装笑笑,继续吃蟹。
太阳快落山了,我乘上马车,却感觉脸上热热的,竟驾不了车。我发誓再也不饮酒了,因我憎恨这种不清醒的状态。回过头来,我发现夜阑竟不见了,我匆忙地四处张望寻找她的身影,却怎么都找不到。不一会,她竟从我从未关注到的角落里冒出来了,带着一碗汤,说是醒酒的,她让店里师傅熬的。我谢过她后大口大口地饮下去,竟倒在车里睡着了。醒来以后便回到了竹林里,又是熟悉的晚霞,叠着花瓣一般的层层鲜艳,在天空中翩跹。
夜阑再祝我生日快乐,待我下车后,与我告别,驾着车往行宫的方向去了。目送她离去后,我自感落寞,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怅然若失。某一瞬间,我捕捉到了这落寞的源头,借着残存的酒力,兀自空叹:“我又属于何地呢?不属于北国,不属于异界,不属于人间。稔寐赞赏我游遍三界,可我终究是四处漂泊的,没个归处,哪里也留不得的。在他们眼里我好似确确实实是个所谓的‘仙徒’,可谁又知道,我终究是个槛外人啊”
“哪里的话啊”不知何时,仙人出现在了我的身旁,轻轻地笑道:“你从不是槛外人,只是你不把我的幻境当作家罢了。无君、石途、夜阑,哪个不羡慕你能出入自由,哪个不羡慕你拥有完整的人生,哪个又不羡慕你能和我如此平等而真挚地交流?”
她顿了顿,又言:“生日快乐,忘川,前途一帆风顺,来日方长。这样喜庆的日子,为何在发牢骚?是因为我奚落你了?那倒是你奚落我了,你可是知道的,我向来只是故意逗逗你这孩子罢了;是因为最早为你送来祝福的不是我?那到时你不尊敬我了,你可是知道的,我向来不会错过你的生日。”
我陷入了沉思,好熟悉、好熟悉的感觉,仿佛除了与簪花皇帝共处的时间以外,今日的一切都未发生,而只剩下了此刻。
她轻轻地笑了:“看起来,你对夜阑照顾得不错啊,怎么不见你那么关照无君?那么关照石途?是因为夜阑和你一样不是北国人吗?还是因为她长得俏丽,与你年纪相仿?”
“不是”我极力辩解道。我之所以让夜阑陪同我,没有什么原因,也没什么感情因素,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一厢情愿?”奈何仙人难掩笑意,“你一厢情愿,她可不一厢情愿!她与你才刚相识几天,只有几次问好,为何会愿意陪你畅游一天?你不嫌她是女子,按照她的性格,她可嫌弃你是男子!”
我蓦然警醒,方才残余的醉意和如梦初醒的感觉全部消失殆尽。我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很快,仙人证实了我的预感:“簪花自会同意你的批假,而我怎么能放任她与你出游?不过,为了不让你扫兴,我便化作了她的模样也是忘川将我遗忘的太久了,竟过了一天都没认出来,有眼无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