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十一)(1 / 3)
赵无缺这个人, 虽然顶着定州军统帅的名号,但是一点儿大将军的气质都没有,招猫逗狗的习性很有点市井地痞的二流子风范,而且对整个定州城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 哪家店铺后头的瓦缸底下有个地窖、哪面墙的墙根儿上有个被遮住的狗洞、哪条街的屋檐设计奇异能藏下一个人不被看见、哪间房子有个废弃已久的阁楼……他皆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赵无缺举着一串烧糖人指指一处堆满垃圾的死角:“里面有个凹, 刚好可以贴着墙根儿躲个人。”
谢琢没有询问他为什么会单单对这种藏匿之处颇为了解, 赵无缺当个故事讲, 他就当个故事那么听。
这几天里,赵无缺带他走遍了大半个定州,随口指着一户人家就能给他讲上一段故事。
破茶铺的老夫妻有六个儿女,两个儿子在跟随老赵将军出征北蛮时战死沙场,两个儿子在定州城破那天站上了城头御敌没有回来,一个女儿为救重伤的赵家军被流矢射死,只剩下一个女儿带着年幼的小侄儿侄女独立女户奉养父母。
桥头一家店铺关张已久, 挡门的木板破烂腐朽,门上却挂着许多干净的白布纸花,赵无缺说这家店原本是家金铺,里头有个鼎鼎大名的财迷老板。
这老板明明家境殷实,为人却吝啬得令人发指,天天去收菜市剩下的那点儿烂菜帮子吃, 还要收铺子里金匠的伙食费, 提溜个破袋子东走西逛捡破烂东西回去珍藏, 被左邻右舍讥笑为铁公鸡,定州城破那天,他因为要收拾财物没赶上大军护送百姓出逃, 被北蛮拦堵在了城里。
北蛮在城里过筛子似的烧杀掳掠, 要求百姓拿钱买命, 桥头住的都是穷苦的手艺人,不少人家已经想好第二天一早起来找根麻绳自我了断了,哪成想早晨起来推门一看,家家户户门口竟然都摆着一个破布袋子,里头明晃晃黄澄澄地放着足够赎命的金银。
桥头的数十户百姓依靠这些钱挣扎着活了下来,北蛮来时只盯着金铺要钱,穷困潦倒的财迷打开铺子大门任他们搜刮,里头哪有什么金银,全是烂菜帮子和许多不知所谓的破烂玩意,一无所得的北蛮气不过,索性一刀把财迷给杀了。
这家金铺子自此之后就关张大吉,不过桥头的百姓每年都会来给他擦擦铺面,往门上插几朵花。
城西的草药堂底下有个地窖,郎中偷摸救了十几个赵家军的伤兵躲在底下,靠吃嚼草药硬是挺过了北蛮搜城屠戮的十六日,定州军现在采买草药大多会先来这里看一看,郎中靠着这个也成了不大不小的富户。
还有城南的货郎、瓮城旁独居的老妇人、书斋里头抄书的夫子……
赵无缺像是恨不得把整个定州城大大小小的故事都给谢琢讲一遍,一边走一边说,他们最终停在了北城一座结构粗旷肃穆的宅邸前。
从外头看,能看见里面建筑线条平实的屋檐,还有间隔较远的小小望楼,俨然一座微型的军事堡垒,根据宅邸围墙的长度推算,这显然是一户子嗣繁茂的人家,院户繁多,人丁兴旺。
宅邸外的墙壁上全是熏黑的裂迹,屋瓦碎裂,墙垣半塌不塌摇摇欲坠地站立着,一人多高的荒疏草丛野蛮生长在墙壁裂缝之间,门房只剩下了被火焚烧后的骨架,一块牌匾敷衍地架在塌了一半的门楼上,就这样大大咧咧地任人旁观。
匾额上,“定州忠武大将军第”几个字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已经有些暗淡,它显然已经很有年头了,匾额边缘有明显的开裂风化的痕迹,甚至能看见匾额上修修补补的疤痕,就算是这样随意地架在废弃门口上,连个完好庄重的屋檐都没有,也丝毫无损它自带的威严气场。
这座仿佛被烈火焚烧了一半的宅邸静默威严地趴伏在地面上,好似一头伤痕累累的凶兽,宅邸里面寂静无声,门前车马冷落,没有什么人经过,像是已经被废弃了很久,孤独地等待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主人。
赵无缺看了两扇甚至合不齐楚的大门一会儿,叹口气,忽然笑起来:“这里是我家。”
谢琢没说话,这句话其实是多余的,门上的匾额已经清楚地昭示了这户人家的渊源。
定州赵氏,世代镇守边关的武将,儿郎都充定州军为将校,有好事者数过他们的族谱,从第一代定州大将军到六年战役前的第六代,已经有一百六十八个赵氏儿郎为定州付出了性命。
赵家子嗣繁茂,传到赵无缺父亲那一辈,光是主支的叔伯就已经有十五人了,更不用说下面的堂兄弟们,赵无缺作为最小的那个孙子,每天的任务就是在校场上跟兄弟们浑水摸鱼练一会儿武,然后在兄弟们纵容的掩护下偷偷牵出家里最好的名马去和狐朋狗友们炫耀。
“上面挂的本来不是这块匾,北蛮入城后占了这里寻欢作乐,撤退的时候还放了把火,不过这些蠢货防火也放得仓促,只烧了前宅,我修了修里头的房子,外面这些没钱修不起了,索性放着好了,反正家里也没值钱东西,不怕贼偷。”
赵无缺笑嘻嘻地摸了摸下巴:“皇帝给的匾烧没了,门楼光秃秃实在难看,我就去祠堂翻了翻,拣出以前的一块匾来放上了,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