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重识三国 第20章 夜谈（2 / 2）

“公清仁人之志，令讷汗颜。今在定南乡所闻，讷亦愤然。既如此，待你我洛阳归来之时，我当设法争取出任叶县令，再举荐公清为县中佐官。届时你我二人同心协力，定要还这叶县百姓一个清平！”

听到来讷如此安排，李冰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只不过要继续先苦着这叶县百姓。话说回来，他这么做也只是求个心安罢了，一方面是源于对已知的未来劫难的恐惧，另一方面是现代人思想下残存的人性。可李冰心知历史大势不可挡，乱世将起，人命只会越来越轻贱，又哪是他这个小小寒士能轻易改变的。他现在只能盼着这趟还未开始的洛阳之行能尽快结束。

可惜世事无常，这点小愿望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前世的李冰就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在键盘上指点江山的文艺青年，今天突然遇到这样的事情，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依旧夜思难眠，在同情这个时代劳苦大众的同时，又飘然思索着自己未来的发展道路和这个与自己后半生将紧密联系的帝国命运。渐渐地，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可又产生了新的困惑。

如果说土地兼并，使得国家的税赋愈发向最底层的贫穷黔首倾斜加重，是导致所有古代王朝周而复始，走向覆灭的根本原因。那么将这些王朝的税赋细分来看，大致又可以分为收税于田和收税于人两种形式。

这两者通常是并存的。收税于田主要是向耕种者征收每年的田租，尽管一个王朝最初制定田租政策的时候会划分田地等级并考虑灾年和丰年的不同，但最终都会渐渐形成定制，甭管下面百姓每年实际收成多少，该缴的田租一分不能少。交完田租后，余下的才是黔首们自己的口粮。因此田税的多少直接决定了老百姓有多少余粮可以养活自己。

一旦田税太重，黔首们连自己一家人都养不活了，就不得不将土地卖士族豪强，自身作为他们的雇农佃户，以逃避沉重的田租。不愿意卖田或者卖了田也吃不饱肚子的贫民就会逐步汇聚成动摇王朝根基的流民，而这几乎是历代王朝都无法阻止一场演变。不仅如此，凡是试图从士族豪强手中收回失去的田租，延缓这一进程的举动都将适得其反。不管是北宋的“王安石变法”，还是明朝的“张居正改革”，想均衡田税、增加国库收入的举措最终却变本加厉的回到了底层黔首身上。而当他们的改革失败以后，两个王朝也以惊人相似的轨迹，在不到五十年的时间里都亡于内忧外患之中。

不过汉王朝吸取了“天下田赋之重莫过于秦”的教训，田税是历代王朝中最轻的一个，采取十五税一的政策，甚至偶尔实行过三十税一的田租政策。直至李冰此时，汉朝的田税政策也不过是满什税一，按理说黔首们每年的余粮应该仍旧充足，不至于饿死人。

但是田税轻不代表负担小。如果说勤奋是人们在后天生存压力下养成的美好品质，那么懒惰就是人类天性的弱点了。田税轻意味着每年老百姓剩余的口粮多，养活一家人也就相对轻松，而不与田地收成直接关联的人头税，并不足以给耕种者足够的压力让他们保持每天精耕细作。结果汉朝农民每年的田地收成反不如秦朝。

当口钱、算赋、更赋、徭役等各种“收税于人”的人头税降临的时候，人们才会感到紧张，又不得不将粮食换成铜钱来缴税。可惜这仍然不会让人警惕，改变劳作习惯，以争取更多的收成。毕竟一开始的人头税也还是比较低的，黔首们只需要稍稍削减一下计划中的某些不那么必要的开支就可以应付过去了，比如一件新衣，或者更锋锐的劳动工具。

交付人头税后，每年的余粮既然仍够一家人保持最基本的温饱，又何必苛求自己通过更辛勤的劳动，以换取更享受的物质生活呢？后世的人们发明了佛系，低欲望社会等词来表达自己的与世无争，殊不知两千年前的古人也早就深谙这一套鸵鸟生存法则。

直到政府的财政收支下滑，开始加重人头税的时候，老百姓才会感到苦不堪言。真到这种地步，做了几代鸵鸟的黔首们又不得不卖身到大户人家，以逃避人头税，致使地方豪强势力壮大，从另一种层面动摇王朝根基。因此，但凡后期人头税过重的王朝最终成就的都是地方军阀，一如隋末群雄，唐末藩镇。至于像秦朝那样田税重，人头税也重的王朝，自然就落得个群雄并起，举世皆反的下场。

可这也正是让李冰困惑的地方，因为东汉王朝的人头税也不重。徭役是各种人头税中最重的一项，过重的徭役会直接影响农业收成，底层黔首想要免征徭役通常都要花大价钱。若一个王朝大发徭役，对很多百姓而言简直如同灾难。问题是东汉王朝首先就废除了占比最大的材官骑士义务兵役制，其后历代君主又没有修建大奇迹和大工程的癖好。仅这一点，东汉在人头税上就已经远轻于其他王朝了。

难道真因为汉灵帝的一纸诏书就弄得民怨沸腾，民不聊生了？

可这就更让李冰费解了。要知道，东汉是一个多灾多难的王朝。传国196年，抛开已经是诸侯乱世的汉献帝31年，之前的165年中就有147年是灾年，灾次更是多达413次，平均一年就有3次灾害。明章之治以后，从汉和帝到汉桓帝时期，有长达8年的时间几乎是年年灾难不断，且都是影响数百万人的大型水、旱、蝗、地震等灾害。这要搁其他朝代，都不知道灭亡多少次了，可东汉偏偏这么多年都挺过去了。当今天子既然已经彻底平定凉州羌乱，国库开支已然削了一大项，为什么还要增加税收呢？

即便是增加了这些口钱，也不至于数年之后，就弄得九州俱动，黄巾四起，天下皆反吧？就眼前定南乡百姓生子不举的行为来看，张野那什么“活到6岁，就容易活到7岁，降低两岁就会养子不易”的狗屁逻辑，不可能真的推到天子诏令上。

民间最底层黔首的真实负担究竟如何？汉灵帝又为什么玩出这样的作死操作？或许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当自己去到洛阳，见到这个时代人人喊打的宦官之后，才能窥见一二吧。但愿自己看明白之后，还能有办法对症下药，救自己于将来的水火之中。

注：东汉灾害数据参考的《中国灾害通史秦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