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发配沙漠(1 / 2)
这个帮衬蛇狼当羊倌的娃,落在了我头上。
七月底,在小学放假这一天,具体是几号,那是个伤心的日子,我已记不得了,我跟着蛇狼上路了。天空艳阳高照,光线肆虐着,积聚了一春的火热尽情地释放、挥洒,日头高悬在空中,如一个大火盆,光芒四射,烧着空气,烤着大地,鼻子一吸,一股火焰就钻了进来,还有焦糊的味道,身上的汗一沁出来,就被火热的空气舔了去,干燥闷热,我想起了xj烤囔,人也这样烤着,为什么不熟呢,也许是有这口气将热量呼出,还者是这舌头象狗一样也能将焦气吐出去。
牛车在弯弯曲曲的土路上慢悠悠地晃着,真能把人急出毛病来,上坡时,老牛喘着粗气,和着车轮子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吱吱声,我坐在车上捏着拳头使劲,急的想给老牛使把力,蛇狼坐在前面,二条腿耷拉在车外随着路的颠簸晃晃悠悠的,一手提个酒瓶,一手拿着一条软鞭,眯着眼在车上打瞌睡,过一会,抿一口小酒,鞭子在空中扬一下,也不看牛,更不看鞭子打在那儿,再过一会,捻一锅袋烟砸吧着,悠然自得,和那老牛一样,不管你吆喝什么,鞭子甩不甩,仍然是外甥点灯笼…照旧,象个戏台上演戏的官僚,迈着八字步,悠然一步一晃地迈着,我第一次出门走远路,想着还有点激动,用今天的话说叫旅行,尽管是被发配沙漠受苦还掩饰不住心里的兴奋,睁大眼睛看田野两边割麦的人,饶有兴趣地学蛇狼赶车,一会也就厌了,蛇狼闭着眼睛,时不时打几声呼噜,和着车轮单调而固执的吱哑声,再加上蛇狼眼角结着一块干屎,嘴角流着白沬,都让人厌烦恶心,这样的老牛,老汉,破车,土路,慢节奏,缓动作,很不适合我这小孩,一点想象的空间都没有,一点也不好玩,我的眼皮打架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我问:“快到了吗”?
蛇狼不耐烦地说“这话问了七八回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快晌午了,吃点干粮,喝点水,继续睡,路还早着呢”,我嚼着妈妈给我烙的饼子,就着凉开水,填饱了肚子,下午到了沙坡头,从平原地区到了腾格里沙漠的边缘,一下子变得荒凉起来,高耸的沙丘连绵不断,高过县城的鼓楼,上边有不少人拿着铁锹抱着麦柴在干活,女的用头巾把头裹的严严实实,看不到一点脸,男的都带着大草帽,帽子晒得黑乎乎的,象每人头上顶了个倒扣的黑底锅子,可见沙漠阳光的厉害,这才是边缘,我想沙漠深处的人是不是晒成非洲黑人了。
“他们在沙丘上种粮食吗”?我问蛇狼。
蛇狼得意地来了精神,他吹牛说大话卖派人时,人就活泛了,“瓜瓜娃,你不懂的东西多着呢,这一路跟老子出来,能学好多东西哩,别惆怅个脸,好像谁欠了你的钱,我他妈的是全村出门最多,跑的地方最多,经的世道最多,琢磨事情最多,懂得道道最多的能人,可惜没个人识我这千里马,把老汉我一肚子学问糟蹋了”,蛇狼连用五个最字,把自己举的高高的,再捻上一锅子烟抽着,才开始吹起牛来。“沙子这东西日怪的狠,砌墙挡不住,石头压不住,水淹不住,逞能的很,西游记里有个黄风妖怪,就会飞沙走石,孙悟空有日天的本事,却打不过黄风怪,让风沙吹了个十万八千里,把个火眼金晴眯的睁不开,你娃说这风沙厉害不,可世界上的事,都是一物降一物,那轻飘飘不值钱的柴禾却能遮风挡沙,说美帝和欧洲这狗日的厉害的很,他们的科学家能造出原子弹,飞机大炮,却拿不出个治风沙的法子,还是我们的老先人和老大哥苏联人厉害,把这麦柴草扎在沙丘上,一个方格一个方格的,象网一样罩在沙丘上,把这黄风沙怪给束缚住了,世界上第一条沙漠铁路,包兰铁路穿越这个沙丘,仍通畅无阻,多亏了这个麦草方格沙障,在铁路两侧形成几千米的防沙屏障,非洲人的沙丘也和这儿一个毬样,我们火车在沙丘上通了,他们通不了,派了不少专家来考察,跑这儿一看,还弄不明白窍道,不过,非洲人到这儿,我见了,象挖煤的黑子一样,如夜里见的鬼,可吓人了”。蛇狼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
我心里骂蛇狼是“王八蛋,大坏蛋,大灰狼”,谁让他在我跟前装老子,他吊梢眉毛老鼠眼,鹰钩鼻子山羊胡,精瘦的脸上象刀刻一样的褶皱,里面藏着没洗干净的污垢,小眼珠子精光四射,贼眉鼠眼,一年四季带个掉了毛的狗皮帽子,后来我才知道是狐狸皮帽子,一边帽耳卷上去,一边帽耳朵朝下耷拉着,那边阳光射来,他就把耷拉下来的帽儿朵转到太阳的方向遮阳,眼睛梢老结着干巴巴的眼屎,一说话唾沫星子四溅,直往人脸上喷,嘴角有恶心的白沬子,如牲口倒嚼反刍的嘴涎的哈喇子,我真怀疑他前世是狼转的,蛇投胎的,带着牲口的脾性,一看就跟电影上演的坏人一个样子。
牛车过了沙坡头,进入甘塘,路面是戈壁和碎石子铺的,车辙明显,略白和有浅槽,四周显出那种毫无生机的浅黑,或者说是褐色,走一二公里路,能看到路边有一二个农家小院,清一色的土坯基子垒起,被太阳晒得与四周的土褐色一个焦土颜样,与我们村四周的黄土地迥然不同,越来越深入,山渐渐高了,越来越荒凉,这里的山和戈壁,没有一点生命的装饰,别说树木,连棵绿草也难见到,山体是褐中带黑,戈壁是褐中带黄,下车用脚一踩,土是硬渣渣的,如冬天踩了冰碴子雪疙瘩,发出干巴脆响的声音,赤热的太阳和剑一样的厉风,将大地烧烤雕塑成黑色的饼干,我在银川平原的黄土地上生活了十一年,打我记事起,放眼一望,一沃绿色,水浇地带来了鱼米之乡,即是收了庄稼,也有树和野草,冬天来了,树叶掉光了,裸露的黄土地也会被大雪覆盖,妖娆干净清爽,哪像这里,竟然摒弃了生命,少了柔软的绿草披拂,没有了树木的遮掩,也没有雨水的洗礼和大雪的覆盖,就这么原始的、自然的、丑陋的裸露着,我突然想起了原始洪荒这四个字,再配上茹毛饮雪,赤裸身体不穿衣的原始野蛮人,还差不多,凝视良久,忽然感到没有生命迹象,没有一个鸟,没有一个虫子,死寂的恐慌,我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蛇狼的衣服,害怕被遗弃在这里,没有一个做伴的,连个毛毛虫也没有,那山就是巨大的怪兽,露着峥嵘恐怖的面貌,那戈壁是无边的深渊,那天如海广阔湛蓝,仰面环顾也无限的晕眩,蛇狼又眯着眼打起了呼噜,这平时听来十分呆调的厌烦,现在听着却是生命的赞歌,我的惊悸恐慌才慢慢平息下来,我多么希望那老牛也哞哞叫几声,能给我壮壮胆,这样的荒凉随着太阳西斜慢慢融入黄昏中,太阳给了他黄褐黑的丑陋,现在随着黄昏的余晖变化成了淡黄浅红的山峦,转个弯,又成了逆光的剪影,我突然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太阳造成的,它可以使人变成白黑黄褐棕等色,也可以使大地山川变成黄黑红褐诸色,一方水土一个样,都是太阳和气候的造化,大地只能承受,不能抗拒和改变,人就更渺小了,属于太阳造就的一方水土再养一方人,人是一方水土的寄生着,受着这一方水土的造就养育,遇上好地方是恩泽,遇上鸟不拉屎的地方是生灵涂炭,人为什么生活的地方差异这么大呢,有的在江南丝竹、小桥流水、鱼米之乡、得天独厚、阳光雨露,有的为什么生在穷山恶水、高原雪山、戈壁草原、荒山野岭、沙漠沼泽,冥冥之中,谁主宰呢。就是同一个地方,人有大自然造就的共同命运,也有每个不同人的差异,城里和乡下的区别,富人和穷人的差别……千差万别这又是为何呢?看来人天生就不一样。
车子又拐了一个山凹,蛇狼突然说“娃子,我们到小煤窑吃饭借宿,明天进沙漠”。
“哪里有煤窑啊”,我茫然四顾,没有看到有人活动的地方,问着他。
蛇狼得意地说,这地方我来了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走几个来回,往前边山东边拐个弯,就是小煤窑,我心里虽不服气,但不得不承认,他这一路,沿道端着走道时他眯着眼,打着瞌睡,路一分岔或拐弯,他就自然醒了,拿鞭子甩着,口里吁吁地吆喝着老牛按他指引的方向走,这一瓶酒也抿干净了,车也到了煤窑,莫非他有特异功能,我疑惑着将我心中的不解问了他,蛇狼卖着关子说,吃完饭躺下了,咱爷俩好好聊,给你讲个神奇。
小煤窑前,散散落落,或蹲或坐着十来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黑脸黑身黑手,露着黑白眼和白黄牙齿,端着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脸盆,里面盛着汤面条,呼噜吮吸声此起彼伏,往嘴里刨着,在黑色的光线下,似一群鬼魂在张牙舞爪,我怯懦地跟在蛇狼身后,生怕被他们抓了去活剥生吞,蛇狼走到跟前说“赶上你们吃饭了,我是镇罗乡张庄的,上沙漠放羊,赶这儿打个尖,吃饭借宿”,说着从口袋摸出一盒纸烟,给黑汉子们散着,有些人接过来抽着,有些人夹在耳朵上继续吃饭。
有个稍白的汉子抽着蛇狼递的烟,说:“出门人不容易,谁身上也不背个房子和灶房,只是刚把饭分完,没的吃了,再做点,住的地方和我们挤一挤,脏是脏点,凑和一些就过去了”。
蛇狼接着说“都是农民受苦出力的,吃的一锅饭,睡的一个炕,好着哩”,他没有说感谢这类客套话,却卸了行李,解开绳套,将牛交给我,去饮水吃草加料,我放过几年牧,知道这些,低着头,眼睛躲着那些人去做了,蛇狼去做饭,车上拉着米面和油、辣椒面、醋、酱油和行礼,自己带的东西,都是现成的,一会儿饭就好了,他蒸了一碗大米,出锅变成四碗熟米饭,拿个勺子在火上练了油,象油泼面一样,在每碗米饭里加点辣面子和盐用热油泼炝,没有其它菜蔬和调料,我和他每人俩碗,也许是天太热没有食欲,不太饿,没滋没味地吃着。
蛇狼看我吞咽的不痛快,说着“好娃娃哩,出门人不容易,这就是个好吃货哩,不敢做假,多吃点,撑饱不饿就不想家了”。
他这样一说,我还真想家了,这个季节是丰收在望的时间,菜蔬丰盛,瓜果飘香,虽没有肉吃,我妈每晚会变着花样做凉面、清汤面、捞面、油泼面、菜拌面,凉拌个黄瓜西红柿,或炒个土豆丝西葫芦,那有这种油泼米的干吃法,想到这里,我委屈的流下泪来,泪水又掉到碗里。
蛇狼看见了,“造孽呀,让这么小的娃出门受这罪”。说着伸过他脏兮兮的手替我抺眼泪,我竟然没有躲避那平时看着嫌弃恶心的手,好像这时候需要人的安慰,心里才好受些。
吃过饭,挖煤汉给我们腾了一间小而低矮的房子,我和蛇狼进去,屋子又黑又脏,散发着汗和臭脚丫子的混合气味,刺鼻子,我将就着躺卧下来,说到这里,我问蛇狼:“为什么不叫他们矿工,叫挖煤汉呢?“蛇狼卷支烟,抽着慢悠悠地说:“因为他们的身份、地位、待遇不同,挖煤汉是受苦的农民,算不得工人,出更大苦、受更大的力,与工人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挖煤汉还不如个种地放羊的,挖煤汉的命贱,死了还拿不上矿工命价的零头子。“听着这些话,看着他们黑糊糊的,拿着脸盆喝汤面条,我心里一比较,觉得自己虽受成份歧视,还比他们强一点,委屈就轻了些,人就这样怪,天地这样大,能人到处都是,比你吃香喝辣,混的好的人千个万万,但人就争眼前一口气,与身边人比,一个庄子、一个学习班级、一个单位,这样一直比下去,混完一辈子,还放不下,比追悼词,比发丧的风光,比谁的后代上坟勤快,烧的纸多。
我迫不及待地追问蛇狼路上答应给我讲的神奇事,每一个孩子都有好奇心,对神奇的故事百听不厌,那怕它是童话、寓言、虚构、荒诞不经呢!蛇狼将烟锅装好,火柴在羊皮袄上一划,滋的一声由蓝而红窜起个火苗,漆黑的夜里将蛇狼脏兮兮的脸照射的如秦腔里的丑旦角色,尖嘴猴腮的滑稽,他嘴上啪地吸出声来,悠悠而又长长地在肚里转一圈,缓缓吐出,惬意地眯缝着小眼,才开口道来:“娃子,你知道二鬼抬轿和神使鬼差吗”?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着,一说到鬼,我就害怕,向他那边靠了靠,抓紧了炕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