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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过年,又落了一场雪。
之前只是阴了两天,连小雨都没见到。地表温度没有下降,雪就无法积蓄起来。有人来往的路上,很快就畅通无阻了。
界岭小学的操场上,天天都能见到外出打工的人,不管是男是女,千里迢迢赶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学校看孩子。有顺路的人,连家门都没进,背着行李站在教室外面,等下课了,一把搂过自己的孩子。那种亲热,连余校长都感动得两眼湿湿的。要是有孩子正好不舒服,依偎在父母怀里,用小手将父母的大手牵到自己身上有痛感的地方抚摸几下,做母亲的往往会泪眼双流。界岭的孩子,相互间没有不认识的,这时候,他们都会围在一旁,拍着巴掌,用学校里教的普通话一声声地叫着:某某的爸爸回了!在外面打工再不顺利的人,都会从包里掏出一些糖果,一五一十地散发出去,不管是低年级学生,还是高年级学生,人人都有一两颗。
所以,界岭人过年,从打工的人返乡就开始了。
村委会的人差不多每天都要来学校转一转,看看有哪些外出的人回来了,根据这些人与孩子见面时,拿出来的礼物判断其收入情况。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及时催要当年或者往年应交的各种税费款项。但不管判断的结果如何,他们都不会马上去别人家里讨债,长年亲情割裂,骨肉分离,总算盼来团聚,突然冒出一个讨债的,肯定是要被人当成灾星,遭人憎恨。
每天傍晚降下国旗后,余校长和邓有米都会将某些本不需要立即扔掉的东西,扔到学校倒垃圾的地方。他们这样做,是想看看,被学生们扔掉的糖果纸有多少。这种习惯在孙四海身上以一种抒情的形式出现,他会横吹笛子,沿着操场的边缘,边走边吹,在王小兰可能出现的路口或长或短地站一阵,再走回来。如此先后两次经过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纸,这些没有任何用处的垃圾,会直接影响到笛声的高亢与低回,悠扬与沉郁。
根据这些相互关联的表现,余校长他们每年都能准确预估村委会拖欠的工资是毫无指望,还是有部分指望,从而决定他们去村委会讨要工资的时机与力度。虽然大部分打工的人要到放寒假之后才能回来,先到家的这些人就像抽样调查对象,最终结果不会出现大的逆转。
与往年相比,今年的情况似乎更加不妙。
闭学典礼的早上,余校长正带着十几个寄宿生举行升旗仪式,就有两位家长出现在操场上。他们结伴从广东东莞回来,昨天下午在县城下了长途汽车,再也舍不得花钱住宿和买车票了,从太阳落走到太阳升,靠着两条腿走回界岭。两位家长的儿子都在升旗队伍里,他们从怀里掏了半天,才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将儿子欠的学费交了。之后各自掏出一些糖果,凑在一起分给与儿子一起寄宿的十几个孩子。
闭学典礼的时间要比上课晚一个小时。如往常一样按时到校的学生都在操场上嬉闹。余壮远占着唯一一座水泥做的乒乓球台,就连上厕所都要用球拍占着球台,不许别人碰一下。与他对打的人,不管输赢只准打三个球,打完了就下去,换别人上来。
余校长还在与邓有米说早上的事,那两个在外面辛辛苦苦做了一整年的家长,如此狼狈地面对自己的孩子,让他心痛不已。邓有米比他的心肠硬一些,他觉得年底就剩下那么几天了,欠了一整年的工资,若是没有指望,我们自己会更心痛。
他俩正在顾影自怜,孙四海挂着一脸冷笑走过来。
余校长觉得奇怪,问过了才明白,孙四海要好好教训一下村长余实的儿子。他暗暗地指挥一批学生上去排队,又要一放寒假就赶回家,正在那里洗衣服的余志先停一停。余志拿着球拍走过去,先前排队的孩子,都将自己的机会让给余志。余壮远原先是与一个接一个的学生对打,现在是与余志对打。余壮远根本不是余志的对手,在余志一次次的重力扣杀下,只得满脸通红地四处捡球。余志扣杀一次,四周的学生就会夸张地冲着转身捡球的余壮远高唱: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颗牙齿!余壮远气急败坏,他不再捡球了,抱起操场边的一块石头,要砸向乒乓球台。
远远盯着看的孙四海,连忙大声喝止。
余校长觉得没趣,让邓有米提前召开闭学典礼。
按事先的布置,邓有米主持典礼,余校长作总结讲话,孙四海发三好学生奖状。轮到余壮远领奖状时,他竟然拒绝上台,而且还指着孙四海说,他不想获得一个爱搞阴谋诡计的老师的鼓励。气得孙四海几乎要脱口骂道,他那当村长的老子才是搞阴谋的专家、耍诡计的大师。孙四海冷眼看了看余壮远,然后轻蔑地说:“小屁孩!你不想要,我还不想给哩!”再接着为别的学生发奖状。
闭学典礼结束后,余壮远背着书包扬长而去。
这一次,余校长一点也不担心,反而觉得村长余实的妻子会来学校说几句好话。毕竟她儿子马上要升初中了,虽然成绩好坏都行,然而,小学的表现关系到能不能进重点班,只有进重点班才有可能考上高中,
只有考上高中,才有资格看看大学校门在哪里。
第二天上午,余校长扛着锄头上了后山,明爱芬的墓地还没稳固下来,前两次融雪将墓碑弄歪了。按习俗,这类事情必须先做了,才能安心过年。余校长忙了近两个小时才让自己看着满意了。说是满意,心里却不舒服。他盯着刚刚擦拭干净的墓碑,忍不住叹息,明爱芬一辈子争强好胜,民办教师的命,却长了一颗公办教师的心,好多时候都是自己折磨自己,好在最后总算明白过来,干脆一走了之,不去想那出头之日在哪里。
余校长转身回来,刚绕过墙角,就见孙四海迎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家出了个田螺姑娘!”
余校长不知是好话还是坏话,连忙往家里走,还没进门就见到村长余实的妻子正在那里帮忙洗被子。不等余校长开口,余志抢先表示,是她自己非要帮忙洗的。
村长余实的妻子将外套都脱了,露出将红色毛衣绷得老高而格外撩人的胸脯。她一刻不停地搓着被子,见到余校长也不停一下,边搓边说没娘的孩子就是可怜,她儿子在家里从来都是横草不拈,竖草不沾,余志却要撑起半个家。村长余实的妻子还数落余校长,就算看在孩子的分上,也该为他找个后妈。她说这话就像当真了,一口气列举四个女人,都是她的熟人,只要余校长点个头,今天下午就能找一个来见见面。余校长赶紧摇头,说自己现在这种样子,不想再将别的女人拖进来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