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亡母林小妹自悲泣 闻家童徐二嫂施小计(1 / 1)
乐至十五之夕,元宵。林父也在观花楼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挂满各色佳灯,只带领着兄妹二人家宴。花厅之上只摆了一小圆桌。林父居中上,西旁也放了碗筷,涵潇细忖度,共四副。心里十分了然,是为母亲所设,于是拣了西下首的位置坐了。子浩见酒便乐,笑嘻嘻陪着对饮。正酒酣热闹之际,只见涵潇自顾自的拿了一把新暖银壶斟了一盏,喝了。林父因说:“你身子不好,别过量饮酒!仔细胃疼。”涵潇笑回道:“这暖酒我不喝多的,阿爷,只喝这一盏就足够。”一旁的燕草忙上来笑道:“请老爷放心,前日宫中院判还说小姐调养恢复起来了。浅饮几杯也是没防碍的。”林父见此佳节,遂也不挡着了。子浩笑道:“我看妹妹虽未及笄,却也远胜京中女子许多。就是身体孱弱些,来日也必能养全。”涵潇道:“哥哥又喝醉说这些浑话来取笑我。可知京中闺秀,百百千千,哥哥也看了其中一二不曾?我只求明儿得一位贤惠嫂嫂,天天听你这样说闺秀啊才俊啊,届时你才知道‘祸从口中出呢’。”林子浩听说,笑着饶道:“好妹妹,是我口无遮拦,以后再不敢这样说。”说完便噤声自罚一杯。众人都笑起来了。接着吃菜看戏。谁知这酒,竟是性烈的很,只不过一会儿,腮红眼迷,手脚懒待起来。一时上汤后,后厨又献元宵来。林父便将戏暂歇,又命赐了些元宵果子,滚汤热菜给他们吃了再唱。燕草也盛了碗各色汤圆丸子捧了来,涵潇舀了两个就不吃了。因站起来道:“阿爷哥哥,现下有些困累了。”林父听说,颔首命随行好生跟着,道:“外面爆竹厉害,仔细打着了。”于是涵潇出来,燕草等余下几个小丫鬟跟着,一径来到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小丫鬟都止步于院门。燕草搀着涵潇进院来,奇道:“霜雪难不成这个时候就睡了?”二人慢慢踱步到耳房外,隔窗户一看,只见霜雪跟厨房两三个老嬷嬷围坐在薰笼边烤火煨百合莲子香芋汤,一股清香。才要进去,忽听一嬷嬷叹道:“我霜丫头这性子也忒快直了些。前头那个略跟她玩得好些的周家丫头被尚四小姐带了去,在那府里得了些脸面。这厨房里人,个个没有不拈酸掂醋的,说什么偏袒不平的话。我也难去理论它。”燕草心知是霜雪母亲,许妈妈。另一个接口道:“这就很没道理,气也是白气。可知‘命里有时终须有’是她的怎么着也是她的。本就是她们能合小姐们的眼缘,不然我们这群老婆子上去,眼花脸糙的,也没得人稀得看。”说着大家都应声笑了起来。霜雪一面端了两碟果子点心放在桌上与她们吃,一面笑道:“阿弥陀佛,老妈妈们年轻时哪个不是个顶个的好,老了也比我们这些浅薄的后来人强些。要我说我现在才傻呢,记性也没有,不过只会做几个菜摆上去与姑娘嚼两口,凑凑趣,闷时陪着姑娘顽笑一回就完了。只还好咱们姑娘是个好脾气的,府里都和和气气的。要能一直这样该多好。”那些嬷嬷都笑道:“我的痴儿!世间万事若能一直如人意,哪里还有人要去拜什么佛祖菩萨。”霜雪娇笑抱着姆娘的手臂头靠在其肩膀上道:“我有亲娘和小姐在,抵过万万座佛祖菩萨。”顿时,屋内人皆笑作一团。真真好一幅母女享人伦的温馨画面。涵潇听见此,不由得两行珍珠滚落下来,忙用手帕拭去。燕草叹了一口气,心知又触及自家小姐心事。刚要说话劝解过来,只听涵潇悄回身说道:“咱们走罢,别扰了她们。母女私话,乃人之常情,这年下的也该让她们也自在乐和一回。”口内虽如此说着,心下未尝不伤感。从身上取下帕子拭泪,一边回了屋,燕草怕她一时胡思乱想,忙催着涵潇先喝杯热牛乳,洗漱服侍她入睡,放下银红床帐,见涵潇睁着眼睛不肯入睡,想着刚才的对话,刚张口准备劝解一二,又见涵潇侧身向里卧了,不发一言语。只好耐着,自往外卸妆睡了。
元宵既过,年节已完。春寒料峭,街上也少人活动。再过几日清晨起来,涵潇正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得屋外报:“采薇姑娘到了。”回看见她又大步流星的跨过门槛进来,笑道:“你们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们义山县主行礼?”燕草听了,领头行礼,引得采薇忙上前将众人都扶起来,一面笑道:“你们要这样过礼节,叫我怎么好意思再来闹呢?”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采薇因向涵潇道:“我一早就赶着来了,还没有吃早饭呢,你们赶紧摆饭上来。”涵潇于是笑道:“我们小门小户的,少了谁也不敢少了县主的份啊。”采薇听了,忙用手去拧他的嘴,口内还笑道:“你又来,一时没完了,只看我治不治你。”涵潇连叫了几声好姐姐,忙笑道:“是我不对,是我说错了,饶了我吧,好姐姐。”又闹了一会子采薇才肯罢。两个人便一起坐了炕,捧上茶来。采薇道:“原本早要来的,只是府中元宵后裁革起人来了,虽不知道因甚么。但是极好,我屋里头那几个仗着有资质的的老嬷嬷,往常可没少对我横眉冷对说三道四的,皆被发配出去了,看谁还管着我说三道四的。”喜得她倚炕而笑。涵潇听说,只抿着嘴点头。
当下霜雪摆上一碟热气腾腾的月牙烧卖,六个洁白芬芳的玫瑰搽穰卷儿,一碟鸽子雏,一碗春不老乳饼,两碗馄饨鸡儿,还有一大海碗添了数十种干果的白粳米奶粥。涵潇道:“这也太多了些,哪里用得完。”霜雪笑道:“原本预备的也不算多,这个卷是老爷吃着好,赶来叫姑娘们尝尝的,鸽子雏是大爷房里送来的。”涵潇点点头,说:“这也罢了。”采薇一面吃,一面说:“这倒不怕,往后我日日上门来吃饭,浪费不着。”话毕,屋里面人都笑了。涵潇道:“你才好多久了,又往外面行走,能起子小人哪有不说你的。”采薇听了,摆手道:“没得提他们扰了我的好饭兴。说起来潇潇那日给我的药丸倒好用,每日夜里要蕙莲都给我敷开,渐渐地就好了,未留什么疤。”涵潇见她与先时无异,心里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那药不值什么,我还有些,你拿去备着也好。早听我说的,带着尚三哥一处去。也不必挨着这一顿打。从此可改改你这不管不顾的犟脾气罢。”采薇听说,长叹一声,道:“你是知道我的,遂了我的愿。就是为着这死了,也是无怨无悔的。”涵潇啐道:“又这样乱说,好了伤疤忘了疼。”采薇笑道:“不说了,不说了,过几日我带你去正经见见那傻大板,皇上赏了个把总,叫他协管龙虎山灾民事务,他就拿赐下买了个小宅,两进院子,离大街不远,在花枝巷里。请了一个保姆照看王婆,做饭洗衣。我替狗剩儿聘了一个先生,也教写字学文,前日我去看,倒也有模有样。”涵潇笑着点了点头。一时饭毕,摆了两碟糖拨儿茶糕。采薇吃了两块,嫌太甜口了些,道:“我来时看那蜡梅花开得浓香扑鼻,这糕要少些糖再加些梅香就更好了。”涵潇叫人拿来素日针黹刺了起来,笑道:“我嫌它太香了些,加进来怪腻歪的。”采薇因问道:“在绣甚么呢?”涵潇见她问,便递过去给她瞧,原来是一只玉色蝴蝶停在兰花上,打模子,绣了一半,也见端庄隽秀。采薇笑道:“这个倒相配我,好歹给了我罢。”涵潇听了嗤的笑了一声道:“哪里讨来这么个蹬鼻子上脸的,我的东西就全是好的不成?绣都没绣完呢,就紧挨着来要了。”采薇嘿嘿一笑,道:“谁能比得上我呢。前年你送的荷包我都仔细戴在身上,你要是让别人得去,可不见得有我这么珍重。那岂不是糟践了你的心意。”涵潇笑道:“我可没说要送人去,或许我自己留下用呢?”采薇就从身上解下一海棠荷包说道:“可怜可怜,竟被戴了这么旧,怪不得那一日入宫有人来问起呢!”涵潇因问道:“这是怎么说?是谁来问这个?”采薇答道:“是太子殿下,我当日拜见皇上皇后他也在旁边,说这个绣的倒奇怪,问我怎么别的姑娘都绣海棠花,怎么独独我佩着海棠果的荷包呢。”涵潇便道:“你是怎么回他的呢?”采薇想了想,笑道:“我可没有说出来你哦,只说是我自己喜欢海棠果,才绣的。不过是个人有个人的喜好。”涵潇听说,松了一口气,向她道:“这个太子殿下目语心计,往后遇见他小心应对。”采薇不甚在意的点点头。二人又说了一会闲话,涵潇在内间解开采薇衣服看了看她的伤势,已经不见青痕,两个更亲密无间。
此时周五儿已进了尚府厨房,只管着徐氏独一份的膳食。她虽然年岁不大,然嘴脚伶俐,又是个随和殷勤的人,伏侍着徐氏一干人比原先更尽心竭力。便是那些小丫头们都喜与她说话顽耍。且知厨房内本有一个管事的,姓柳,因为是尚府左大管事左安之媳妇,是个愚钝的醋辣性儿,于是众人私下浑叫她柳大虫。她还有一个弟弟在二门外领差,都是性情浑浊且又是非不分。见五儿是半路上带回府的本不及自己。然她在厨房里左右逢源,专占着徐氏一人吃两人补的大油水,心中早有愤愤不忿之意。但这两日各处人人自危,生怕有什么短处被挑出去,个个都严紧。又没什么差使发作,硬生生按下火来。忽见徐氏房里的吉祥走了进来,说:“二奶奶说要一碗香菇火腿鸡酝汤,汤底炖浓些,昨儿做的醋糖蛋不错,煮嫩嫩的就快些拿上来。”周五儿忙笑应了,赶着洗手切菜。柳氏在那边犄角上吃茶歇脚,见着光景,冷笑道:“我们这起子老货可不管用了,平白玷辱了这些好菜好肉。横竖外头有的是‘六儿’‘七儿’心灵手巧会做饭。不如快趁着这机会,打发了我们出去,省得鸡声鹅斗,倒让别人笑。”五儿道:“二奶奶使唤我做事送饭菜的。”说着将菜板剁的啪啪作响,方没言语了,其他帮厨劝着柳氏想息事宁人。不料听见她冷笑道:“只不过会些药膳罢了,才来的这几日就轻狂成这样?也敢爬上来要你姑奶奶我的强?”说完便被旁边众人好言相劝,拉到一旁。五儿被连说带喝,看柳大虫是个管事婆子,不敢分辨。忍着将事化了。一边切菜一边小声咕嘟了一回。不敢耽误烹好菜肴,由吉祥送去,回来见几个跟柳大虫一道的帮厨都对着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走到厨房之外,宅院角落,心中又气又委屈,竟无所可诉,暗自啜泣一番。
可巧府中有三个小丫鬟同五儿素日交好,正走来准备跟她说话。看见她对墙垂泪呜咽,问她又不愿意说。一番打听后才知道是和柳大虫起了口角。其中一个叫葵花的丫鬟,是个好打抱不平的。向其他两个说道:“五儿现被欺压,可不是那个柳大虫仗着自己丈夫是个管家台面,随心所欲的为非作歹,以前也没少拿咱们出气使。如今府中正裁员革人呢。二奶奶是个目明心善的,依我看必得咱们告她一场,让她知晓利害,才能争过气来。”三人终是小孩义气,也不顾别的,一齐跑进徐氏院里。将刚才准备出门消食的徐氏碰了个正着。三个丫鬟快反应过来腿就下跪。徐氏因问:“慌慌张张的跑什么?”那三个小丫鬟便添油加醋的一顿说了。徐氏听了,虽知柳氏弊病太多,亦料定她们皆是一党,定虚多实少,不能以此为据。然自己也正想借由头发落。于是便赏了三个小丫鬟一些糕点果子。又命人到厨房交付五儿监督后厨买办开支,硬生生夺走了柳氏口中一大块肥肉。气得她对五儿每每含怨念,又恨徐氏不公不正,心地狭窄不肯容人。只是口中不敢分证。每每回去,对自己丫头非打即骂,无事生非。家下人都暗怀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