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回銮(2 / 2)
皇帝深深的叹了口气,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
清朝的政治架构和明朝不同,朱元璋在洪武十三年罢相,理论上天子唯我独尊,相权已经不复存在,而自内阁制度创立,大学士为实质上的宰相,不仅为约定俗成之事,而且通政使章章奏出纳,可使王命不出国门,相权不但已经恢复,甚至凌驾君权之上。
明中叶之后,司礼监之权日重,究其实际,本是皇帝要找一个得力助手,来维持君权,并与相权抗衡,故英察者如嘉靖,驾驭太监以制内阁,数十年不见大臣,在西苑修道求长生,而仍能大权在握;暗弱者如天熹,太监趁机弄权,为实质上的皇帝。
到了清朝,开国之初,大学士仍为丞相,但因为设有御前大臣,内大臣,御前侍卫及内务府,作为维护君权的集团,相权被大为抑制,但并未完全消失;到了雍正年间,连这一点残余的相权也觉得掣肘不便,乃有军机处之设,大权尽归内廷,相权便成了徒具虚名了。
但虚名便虚名,朝廷仍自要保留内阁的存在,诸如一些明发天下,咸使闻知的政令发布,也还是要内阁通传天下的——发行国债一事,如果始终得不到内阁的全力支持,说诏令不出国门可能夸张了一些,但军机处一边的差事,无端变得庞杂繁复,却是肯定的。
而皇帝若是为政见不和,斥退内阁,必然引发一连串的激烈动荡!比之当年军机处全班出枢,还要引发外界的物议。所以,错非是到了推车撞壁,无路可进的地步,皇帝是万万不会考虑这一步棋的。
他想了想,还是得耐着性子给两个人解释,便在此时,身子一震,法舆停了下来,撩开窗边的黄幔看看,已经到了内城,“今儿个就到这里吧,有什么话,等过几天,到乾清宫再说。”
“是。”二老注意到皇帝神色倦怠,不敢多言,由六福搀扶着,各自下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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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机处新近增补了许乃钊和赵光入值,前者不必提,一任福建学政做下来,调京内用,立刻升迁揆席,用不到两年的时间,做到体仁阁大学士,内阁首辅,位高权重,令天下人仰望。这一次更入值军机处,他是当朝一品大员,照例是不挂‘学习行走’的名分,而且,因为品秩尚高于阎敬铭和孙瑞珍,后来居上,仅仅排在文祥、肃顺之下,偏偏文祥又要料理总署衙门的差事,他初初入值,便成了首辅军机大臣。
赵光则不同,多年来,一直是在刑部尚书的位置上,始终未见迁转。本来,京中六部各堂,从科场中士,登进仕途开始,到散馆任职,总要在六部左右迁转,京中俗语说‘九转丹成’,便是此谓。像赵光这样,在刑部一呆十年,却难有寸进的,在北京城中,都为人引为咄咄怪事。
故而这一次擢升他入值军机处的上谕从山西寄来,赵光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自觉一生心愿已了,只求能够在军机处安安稳稳的呆上几年,就算平安大吉了。不想第一天到御前,领旨谢恩,随即交卸差事,入部行走的过场,皇帝的话就让他大吃一惊!
礼王世铎做带引大臣,领着两个人到了养心殿,碰头行礼以毕,皇帝先和许乃钊说了几句,不过是一些蒙主宠招,臣惶悚无地之类的官面话,皇帝心不在焉的答了几句,转而对赵光说道,“赵光,刑部的差事,这十数年之中,朕一直看在眼里,此番擢升你入职军机处,以你胸中所知律法之学,奉旨管部,也算人尽其用,你可要当仁不让的担起这份责任啦啊。”
“是。量才器使之功,无过皇上。臣于刑部多年,虽无尺寸之功,但臣忠于皇上,忠于朝廷的一片痴心,唯天日可表。”
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朕不是想让你说这些。”他说,“朕临幸山西,招山西臬司朱光第陛见,朕问及他于前年内阁并刑部增修大清律一事之见。他说,贪墨犯官,以贪墨银两数额为定罪之款,固然是我朝圣举,但只怕日后推行起来,略有阻碍。为什么呢?因为我朝例有八议之法。可列席之中的,就是贪墨再多,只怕也能够躲过一劫;而无关其间的,或者只为万余两银子,就要落得闹市问斩的下场;若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失了法理公断,首在衡平和法不为一人而屈的本意了吗?”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朕听了之后,深以为然。若说朝廷勋贵,王公耆宿,犯了朝章法度,却不能一视同仁,又将如何服尽天下籍籍众口?你以为呢?”
赵光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起这样的事,但天子问及,不能不答,“臣以为,法理公断,首在衡平固然是刑臣行事圭臬,但也不好概而论之。”正如当年周祖培于他的评价一般,赵光可称法理大家,但胸中装了太多律例之条,为人就有点疏于灵动,一边琢磨,一边奏陈,“我天朝厚待士子,福泽以报,故而,臣想,于那些有功于朝廷的,总要念在其人往日辛苦的份上,网开一面才是的。”
几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许乃钊频频回头,似乎有点讶异,而皇帝,更几乎给他逗笑了!“要是照你这样说来的话,京、外中大臣,又有哪一个不是有功于朝的?为贪墨之罪,若是将他们凌厉处置的话,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行了吗?”
赵光吓了一跳,说皇帝忘恩负义,其罪非同小可,赶忙碰头,“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绝不敢有这等想法啊?”他心中一阵后悔,今天皇帝的心情大概不是很好,怎么事先不打听打听?应该缓几天再来御前谢恩的!
皇帝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今天突然说这样的话,本意是想和他提前打一打招呼,为日后即将逐步推行的司法制度改革做准备的,看他吓得什么似的,心中不忍,“朕不是说你有这样的意思,只不过啊,刑名一道,关系百姓身家荣辱。你又是管部的大臣,日后行事之间,要多多上心啊。”
“是,是,是。”赵光碰头有如捣蒜,忙不迭的答应着,“臣一定小心料理,断不使刑名一端,成为百姓攻讦……呃!”
皇帝含笑摇头,给世铎使了个眼色,后者识趣的说道,“万岁爷累了,两位大人,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