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枋州八月(1)(1 / 1)
第425章枋州八月(1)
商成在做针灸治疗的时候,月儿和二丫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两个女娃在滴水檐下一块能晒上太阳的地方摆下一张小方桌,两个人就在桌边坐着说事情。其实,她们也没什么事情好说,只是想找个由头出现商成的视线里,也好引起和尚大哥对她们的注意。
小桌上铺摆着两张纸,是二丫蒙着海舆图描画下来的摹本。前几天,她们俩故作神秘地当着和尚大哥的面嘀咕做海商的事,原本打算拿它作个饵,勾着和尚大哥找她们说话。但和尚大哥当时正犯着头疼,由头到尾都没问过一句,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见她们的事。再以后,她们也不敢再当他面提什么下海了。和尚大哥最反感的就是官商勾联。当初月儿盘下刘记货栈之后,把这事情告诉他时,他就发了很大的火气,还把月儿都骂哭了。事后他不仅逼着月儿去退股,还一连半个多月没搭理她,直到月儿把股契全转给了高小三之后才算作罢。
现在,她们俩都没说话。月儿低着头,仔细地缝补一件男人的内衫。二丫拿着一小块芝麻饼,掰得碎碎的丢在地上逗草雀。七八只草雀在地下围着她转来转去抢饼渣;有两只胆子大的家伙,甚至直接扑棱着翅膀跳到桌上,盯着她手里的饼子啾啾地啼鸣。
也不知道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二丫忽然恼恨起来,把剩下的饼子一下全扔进庭院。院子里的草雀猛地炸飞起来,旋即又刷地都俯冲下来……月儿抬起头看她一眼:怎啦?
二丫把两条胳膊软绵绵地垂着,把下巴垫在小桌上,睁着一双无精打采的漂亮眼睛,长长地吁了一长气。
还能是怎呢?她没好气地白了月儿一眼——还不都是因为那根大木头!
大木头,这是二丫才给和尚大哥新起的绰号。因为和尚大哥实在是太笨了,笨得简直令人伤心掉眼泪,他要不是根木头,还有谁能是木头?她想,就算是头猪,也该知晓她跑来枋州是个什么意思吧,可这木头人却仿佛不清楚其中的道理,看见她之后除了问一句“你怎也跟来了”,便把话题扯到她爹娘和弟弟身上,就连打问她姐的话,也比关心她的话还多……“你怎也跟来了?”
一想到这句冷冰冰的话,她就忍不住心酸,就想掉眼泪。她拼着让爹娘责骂,偷偷跑来枋州看他,难道他就一点都体会不到她好,就只会说这种教人心酸掉泪的无情话?她怎也跟来了?她怎就不能跟来啊,她凭什么不能跟来啊?她……她使劲地抽了下鼻子,想把马上就要淌出来的泪水再藏回去。她的下巴依旧支在小桌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蒙着一层亮晶晶的水汽,呆呆地望着刚刚从云层间透射下来的一道金黄色阳光……二丫今年虚岁十七,已经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她的个子比她姐和她娘都要高一些,比月儿也要高,也比她们丰满,但很匀称,人一点都不显胖。和她姐大丫一样,她也有一双仿佛会说话一样的大眼睛,就象霍家堡上姑娘河里流淌不息的河水一样,既清澈又透明。因为有爹娘和姐姐照顾呵护,从小就难得自己动一回心思琢磨点事情,所以这姑娘醒事很晚,在去前年时都还对很多事情似懂非懂。前年年底,霍士其带她去燕州见商成,临离家前,她娘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对她讲了一大通的事情道理,可她贪图一路上的新鲜稀奇,马车还没出屹县,就把娘的交代忘记了一大半,只记得一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话她从小到大听说过无数回,道理也明白——不就是她爹娘想让她嫁人吗?嫁就嫁吧。至于要嫁给谁,对于这个事,她自己不拿主意。她姐大丫想自己拿一回主意,最后不也是让爹娘拦了么?再说,她是爹生娘养的,他们想让她嫁给谁,她就嫁给谁了。因此爹娘想把她嫁给和尚大哥,她也不反对;最后没嫁成,她也不失望——她从来就没想过要自己替自己择一个女婿的事。
她爹后来被官府征辟到提督府做事,她就跟着留在燕州。很快地,她娘也带着姐姐妹妹还有月儿盼儿她们一同来了燕州。那段时间她高兴得很。一来全家人终于又可以亲亲和和地在一起了;二来她也有了伴,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三来她霍家二小姐的名头在燕州城里越闯越大,不仅随便哪家的高墙大宅院都可以随意进出,而且偶尔手边不乘钱时还可以在酒楼歌肆里赊欠几回。惟独让她不开心的就是她姐。她姐以前也是个开朗的性格,但在婆家住了两三年之后,再回来之后就象变了一个人,成天苦着一张脸不说笑,在家里说话也是小心翼翼,好象生怕得罪什么人似的。她想不明白,这是在自己家里,除了爹娘就是妹妹们,都是至爱的亲人,姐还怕得罪谁呢?
她后来才渐渐地知道,姐姐在婆家受了很多的苦。她想不明白,那家人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她姐;她姐姐是那么好的人,他们为什么还要让她吃苦?因为姐姐的遭遇,她非常地憎恨那家人,有一段时间,她甚至都恨上所有与那家人同一个姓氏的人。
大丫和她住一个院落,两姐妹的感情好,经常就睡在一条炕上。姐姐的愁苦她都看在眼里。姐姐的遭遇也令她的内心里充满了对将来的担忧和畏惧。她想,倘若她将来的婆家也是同样的情形,她会不会落到和她姐一样的下场?
这不行!她绝不想象她姐那样委屈,连说句话笑一下都得先看别人的脸色;她绝不能走上她姐的老路!她觉得,她必须替自己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婿!而且这事必须马上就开始做!因为她已经十七了,媒人随时都可能上门,她也随时都有可能嫁人。
一旦她意识到这事的紧迫性,想到要替自己寻个好丈夫,和尚大哥的影子就立刻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和尚大哥的心地善良,性情温和,性格刚健坚韧,正是她想象中自己最喜欢的那种男人。她几乎是立刻就爱上了他,并且毫不犹豫地对她娘透露了自己的心思。她想,既然她自己挑选的人和先前爹娘替她挑选的是同一个人,那么他们就必然会帮着自己达成心愿。
可是,当她娘听她红着脸说出心事之后,却用一种伤感的语气告诉她,她懂事懂得太晚了,她的心事也没有如愿的可能了。她娘说:“要是你去年这个时候就懂得这些道理,那我和你爹还能豁出这张脸皮去提亲。你和尚大哥看在你爹的情面上,也不大会说出绝情的话。但现在的情形和那时候不一样……”
她想了很久,总算想明白娘说的“情形不一样”到底指的哪里不一样。一样的地方,是她还是她,和尚大哥还是和尚大哥。不一样的地方,是她还是她,但和尚大哥不再是她的和尚大哥了。她现在才意识到,月儿,盼儿,还有她姐大丫,大家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但心里装的都是同一件事,只是女孩家脸皮薄,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
但这不是什么事。至少在性情中颇有两分男子气概的二丫眼里,这真不能算是个不得了的事。她红着脸想,既然大家都喜欢他,都爱他尊重他,那就让他都娶回家;这是好事哩。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姊妹们在一起和和美美不吵嘴不脸红,说明以后的屹县商家必然能兴旺发达,一定能开枝散叶成个大家族!
说做就做,她马上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姐还有月儿和盼儿。大家都红了脸没说话。既然不说话,那就是不反对;既然不反对,那就是都赞成了;既然都赞成了,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就要大家一起出主意——如何让和尚大哥明白大家的心意,又该使什么法子让他答应?
她们还没商量出个准主意,外面就开始传扬和尚大哥和一个胡女的事。因为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她很快就相信了。她很生气地说服大家都别同和尚大哥说话:咱们不同他讲话,把他晾在一边,他自然就该明白,犯众怒的事情不能做!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仅没有在意她们的“威胁”,而且还把那胡女接回家里。更让她恨得咬牙的是,他不仅把那个胡女接回了家,顺手还捎带回家一个歌姬。她被他的这种示威般的举动气得肺都快炸了,不是月儿她们拦着,当时就要把那俩女人撵出家门。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月儿和盼儿还有她姐,她们都说不能怠慢那俩歌姬——既然她们进了门那就是商家的人——还给她们安排了院落指派了丫鬟仆妇……后来她才听说,这俩歌姬的事其实并不是和尚大哥的本意,而是郭表大哥指使人做的。因为太生郭表的气,她就把郭表降了一辈。哼,谁让这人也跟着别人一起尊她爹一声“十七叔”呢?活该他降辈分!
即便是这样,她还是不能消气。她实在无法忍受那俩歌姬竟然比她先跨进商家大门的事!哪怕那一晚桑秀和真奴走的是后院的小门,那也不行!
当然,她也只是在月儿她们面前说几句气话而已。她再恼恨桑秀和真奴,也不能把火气朝她们身上撒——她做不出这种事。她的火气就更不能撒到和尚大哥身上。她是那么地敬他爱他,怎么可能朝他发火呢?要是有可能,她是一点委屈都不愿意让他受!她宁可替他坠马,替他忍受头疼的煎熬,替他剃个光头去扎一头的银针……她趴在桌上,皱着眉头东想西想,忽然咯地一下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