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番外:坟之伤逝(零)(1 / 2)
夜晚,鸱鸮攀上了树梢,猫脸拧向身后,向着月亮飞远了。今早,爆竹一响,纸钱一烧,魂儿就藏在墓碑身后盼着夜月,待到黑下无人处可算是现出身形。身形大致分两种。遗体火化,肉身之相便以火法差使到了阴曹地府,于是亡魂可拥有死前的身相,人间现身时亦存人形。就地掩埋,肉体腐烂又重归天地万象,现身虽只有骨相,但是人灵相隔不得相见,也无妨大雅;且有天地恩泽,降临之时更久矣。若是断腿截肢,自会也少了那一截骨头;好在灵间的规矩与人间不同,单条腿儿也能舞蹈。
罗大老爷冒出来,弯腰拣地上的元宝,笑得乐呵,“来来来,快帮忙,你也拾。”
“别拾了,家里不有的是吗?”身旁的老伴略带嫌弃的鄙夷道,却是一身骸骨不见血肉,一看骨龄却是不相称的年轻姑娘,莫非是老牛啃嫩草吗?她瞅着坟场上别人家的老头都是形单只影,阴间的婚姻,人间管不着,也没那么多规矩,人家老婆都去转世投胎也赶新时代的自由潮流,怎么自己一个姑娘家的却选择留下来陪他;真是气不打一出,踹了一脚老头子。
“哎哎,都是子孙的一片心意——穷惯了,多拾点,怎么了?——”罗大老爷不为所动,左手摸摸腚,右手继续拾。
哎哟哟,饺子、肉丸、藕盒、都拿点。哟——这边!香蕉、橘子、苹果、酒、茶——灵间的酒水和水果可是好东西——你最喜茶了。”罗大老爷手脚忙碌,把茶水装袋,递给老伴。
“下次叫你的孙男嫡女们,放爆仗离坟头远点!”兰蕙接过手,站在一旁等,兴许是经骨传导的声音太厉害。罗大老爷没有子孙,那是他弟弟的后辈们,他弟弟还高龄健在。
“没那本事,我还乐呵听个响”罗大老爷麻袋一扛,叫着老伴回家。明天即明年,明年在灵间又不愁喽。其实灵间的钱不算啥,灵间的东西也大都是人间供奉上来的。
“那我走。”,兰蕙用肘撞扛麻袋的老头,像以前一样。
“哎呀,你骨头老硌人了——我又没拦着你。”罗大老爷回嘴,拌嘴是他们的日常。
“呵——还是等你的孙男嫡女们把咱们忘了,再走吧。”骨相美人兰蕙没有锤他,她近来突发地有些虚弱,没有那么多力气了。
他们是包办婚姻,罗大比张氏大五岁,家里都穷,两个苦命人看对眼了,很快就结了婚。张氏长得标致,可惜身体不好,村里传说她没生育能力,媒人都不屑介绍她。贫困夫妻百事操劳,张罗两人分外出力,倒也不愁温饱。家家都传罗大干活又好又快,张氏的针线活也是村里一绝,夫妻感情更是模范。两人过活了十多年,本来已经小有积蓄,张氏却突然病倒了。治病是一个无底洞,但罗大还是毅然地跳下去了,他们本不愿牵扯老二、老三,但奈何不住兄弟热情。病况相当复杂,赤脚医生闻所未闻,罗大求人拜神,携病妻去首都,被诊断出是什么什么先天性疾病,无药可医。罗大听不懂,只觉得手脚冰凉,跪下来垦求大医院里的专家,扶起又跪下。冬天里下着雪,张氏走了,没留下照片;家财也散尽,罗大雪天里借钱买了副棺材。两人曾合种过一棵核桃树,他找到那颗树,趴在树下,就着白雪枯枝落叶,挖出一个坑,头上染白似烧尽的碎纸。罗大正值壮年,还有力气,后来赶上改革开放的浪头,搞起皮毛生意;他勤劳诚实,敢拼敢闯,趁机富了一把,按理还能续弦。可惜罗大都拒绝了。罗大花甲之年,身体不好,三高的问题困扰着他;他没有子孙,更为惦记着张氏。核桃树耽误工事被砍了,妻墓也被移到了公共坟场,于是他又在自家院中种了两颗核桃,顺便养了一众花卉,以兰花为最。罗大视老二的孩子如同己出,经常手工做些小玩意儿跟他们玩儿,他们喜欢;也经常给他们核桃吃,可惜孩子们不领情。罗大没挺到古稀,孩子们发现他时,他已经在躺椅上永久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对核桃。门外是一片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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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亡魂已故,失去一身记忆:过鬼门关,经黄泉路。路上盛开着见花不见叶的彼岸花,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在黄泉路和灵间之间,有一条河名为忘川河,由忘川河划之为分界;忘川河有九转,水呈血黄,虫蛇满布,腥风扑面,亡魂坐冥船、过九转、回忆一世经历。大恶人少有,都要被牛头马面送去下油锅炸一炸,尘世中沉沦的众生都将面对那一碗奈何桥上的孟婆汤,若是舍不得一身牵挂,想看看子孙后代,就会被阎罗大王投到灵间;剩下的魂儿跳轮回井,直达地府,办理轮回手续。灵间与地府不同。地府专司转世投胎,灵间却好似人间的延续,时时能到人间去逛一遭、看一圈。
张氏没了肉身,空剩一把骸骨,在一众亡魂中也显得十分独特。浑浑噩噩地过了鬼门关、黄泉路,忘川河上眼泪先记忆一步涌上心头。面对那碗孟婆汤,总有人喝完扭头就走;张氏久久不语,把汤一撒——她还想看看人间;于是鼓起勇气问话孟婆“阴间的鬼魂能否回到人间”。孟婆见惯了这样的痴情人,老手一挥一指,把她送到了灵间。灵间的魂儿干涉不了人间,却总下凡在默默注视。
待在灵间也是有规矩的,魂儿的维系需要人间的香火供奉,实际有一个人挂念就可。绝大部分的灵魂待上三代就要准备转世投胎;女性总离开得更早一些,不过愿待在灵间的女性本就少,如今则多了起来,大有并立之势。如果待灵间时被遗忘,那就成了孤魂野鬼,永世只得在忘川河上漂泊。
张氏在灵间结识了许多有趣的魂友,竟与孟婆也称姐道妹;有了织布缝线以外的爱好。张氏幸有罗大每年的供奉,娘家那边不多,也是吃喝不愁。张氏看书学文、煮茶饮酒;她生前只是忙碌,没上过学,喝茶的时候也不多。她玩舞蹈,对每一根骨做精细的调控,是骨头舞的大师;玩音乐,敲骨为声,可惜嗓音不行没法唱歌,但也是人尽皆知的演奏家。灵间也会耐不住寂寞,总有年轻骨想与她结为伴侣。灵间的伴侣大都是再找的,少有再续的;即使夫妻两人各有牵挂,不约而同地选择留在灵间,没了利益关系和法律管束也总愿意放下人间的婚姻关系,让彼此同新的伴侣一起生活。
“家里有个老头在念着我,我还在等他”骨头美人自然只会拒绝,追求者却总以之为玩笑话,这让她很难办,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严词拒绝。
……
当她从时光中回过神时,老头子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人间已然过了2多年。她死后,老头子东山再起,早早过上了富足的生活,晚年也有兄弟孩子的殷勤照顾;她看了又看,叹自己命不好,碍了老头子半生。她也不明白不必拼命挣钱的夫妻怎么过日子?她也读了不少书,再读也不会明白自己对他是一种什么感情?亏欠,遗憾,感激,到底是否为爱?她也变了,绝对不是他印象中的张氏。她没了美人的皮肉,性格也外向了许多,又多了村中男人多不喜的奇巧淫技。
一路无言,沉默如冰。
“这是——”罗大到处瞧,俨然是个神仙中地,落英缤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他没了疾病困扰的肉身,只有精神老头的肉相。
“灵间,孟姐没跟你提吗?——你怎不投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