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画里意、词中曲(1 / 1)
眉头深锁,沉思不语的虞允文,此刻若有所悟,悠悠说道:“黄将军所言颇有道理,金人觊觎之心不死,狼子野心昭然。至于这一诗一词较为常见,许多读书人皆曾诵读,不是甚么机密。常言道有水井处皆会咏柳词,金人竟然如此小心谨慎藏于蜡丸中,极为蹊跷。下官隐约觉得其中隐藏着甚么玄机,须得细细参悟才是。”
杨继之道:“虞大人,在下不擅诗词,不过,这首词分明是写临安之繁华,百姓之富足,而那首诗则是写朝廷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上上下下醉生梦死。哪有甚么玄机,又参悟甚么呢?”
黄佐面露不悦:“杨贤侄,请注意言语分寸,汝辈不可妄言朝廷之事。”
杨继之面色讪然,压抑自己的情绪,低头不语。
张孝祥道:“大家畅所欲言,杨壮士乃是江湖中人,说话心直口快,却也不无道理。”张孝祥又在厅中踱起步来,苦思金人用意。一时间厅中寂静无声,大家各想心事。
黄佐见那杨继之低头不语,心生怜爱,不由得想起当年小商桥之战,若是自己及时赶到小商桥,杨再兴将军不至于被金人围困致死。黄佐每想此事,心中难免愧疚和遗憾,其时他已尽力了,无奈在救援途中,遭到金人伏击,自己身上中枪,跌落马下,幸得手下部将们救起。黄佐心下怆然,沉声道:“贤侄啊,你记得岳元帅吧,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居然也能丢掉性命。”
杨继之心中忿忿不平,说道:“前辈好意晚辈愧领了。只是,晚辈虽是山野草民却不愿老死山林,晚辈只愿有朝一日,驰骋疆场,为父报仇。”
杨继之岂能不懂黄佐老将军的用意?只是自己心中郁闷,忍不住一吐为快。自从杨再兴和岳飞死后,杨继之这些年来无依无靠,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啸聚山林……杨继之心道:“那位林先生的诗里明明就是说江南之地歌舞升平,不思进取,难道我说错了么?你们在朝为官之人行为举止小心谨慎,我杨继之不过是一介草民有甚么好顾忌的呢?”
黄佐点头道:“常言道:‘虎父无犬子。’大丈夫能屈能伸,贤侄需要耐心等待时机,不可鲁莽行事。”
张孝祥停下脚步,拱手道:“杨兄是条好汉,今日并无外人,心里有话但说无妨。前时,下官曾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主张北伐,上表请求皇上为岳飞元帅昭雪,并请求召回被发配云南的岳家人,却因此招来秦桧等人的忌恨,并为此丢官入狱,险些送命。现在想来,虽然是奸臣陷害,却也是本人锋芒太露,意气用事。适才黄将军所言甚是,咱们应该等待时机,不可操之过急。”几句话发自肺腑,非常诚恳,更是将钟杨二人视作兄弟一般,毫无状元的架子。
虞允文道:“战乱见忠臣,时势出英雄。三十年来,主张北伐的志士仁人从来没有退缩,况且金人隔江虎视眈眈,大有吞并江南之意。我等理应早做打算,一旦时机成熟,壮士何愁无用武之地乎?”
钟子义起初只是欣赏诗词而已,根本不愿去想其中有何深意。听闻他们言语,似有感触,却在心中努力寻找二十多年前青年黄佐的影子,那个曾经是自己父亲的生死弟兄,现在此人就在眼前,却是当今朝廷的二品大员。钟子义感慨造化弄人,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喜是悲。想当年父亲钟相和杨幺叔叔等人振臂一呼,揭竿而起对抗朝廷,若是大功告成,自己怎么着也是个王子将军身份,且早已与莲儿成婚,甚至是孩子也已有了。唉,从古至今当真是胜者王侯败者贼!如今自己孑然一身,数月前终于找到莲儿,却又接连出现变故,莲儿失踪多日无处寻觅。天下同名同姓的很多,自己虽然没有隐姓埋名,却是轻易不可与人说出自己的身世。这么多年来自己没有回到洞庭湖边寻找父母的坟头,没有去烧一张纸焚一炷香。今日是绍兴二十九年春节第一天,在父亲的生死兄弟黄佐家中,准确的说是在黄将军府邸,钟子义心中也曾闪过一缕欣喜,瞬间就被许许多多伤感的过往所替代。为了不致失态,钟子义尽力提起精神专注倾听张、虞等人议论,听到虞允文所言‘壮士何愁无用武之地乎?’钟子义紧锁双眉不自觉的轻叹一声。
坐在身旁的杨继之听闻叹息,又见钟子义脸色阴沉,疑惑道:“钟兄弟这是感慨壮志难酬么?还是悟出了甚么道理?”
钟子义见问,舒缓一下情绪,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摇头不语。
此时张孝祥坐回椅上,端起茶碗。虞允文欲缓解一下氛围,微笑道:“安国兄踱了这半晌步,柳永词甚为绝妙,可否应和一首?”张孝祥摇头道:“若在平时自然是忍不住应和一词,适才即使有此雅兴也被那金人搅乱了。”虞允文道:“金人之事暂且不去想它,古人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此喜庆之日,且论诗词,安国兄的才情闻名江南,愚兄想起前日拜读的那首《念奴娇·过洞庭》一词,意境优美,妙不可言,柳永若是见了定然是自愧弗如。”
作为主家,黄佐自然很想让大伙心情舒畅,应和道:“说的好,暂且不去想那金人的勾当,张状元既然填了好词,新春佳节,便让大伙一起欣赏张状元的绝妙好词吧。”
杨继之也是抚掌叫好,期待一睹为快。张孝祥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微笑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张某这就唱给大伙听听,以助新年雅兴。”言罢,击节唱道:“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钟子义对于文章诗词不是内行,但当听到词里所描写的洞庭湖景色,登时凝神倾听,更是勾起他对童年的回忆,抬头见黄佐将军微闭双目,面无表情,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人生风霜,偶尔掠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阴影,却被钟子义捕捉到。钟子义心中黯然:“黄佐将军应是记起洞庭湖吧,现在故人就在眼前,唉,他不认得我,当真以为我钟子义早已死了。”
待张孝祥唱完这首词,黄佐老将军睁开双目,不住拍手说好,心中似有所思。
杨继之虽是江湖中人,却对诗词音律颇为喜好,待得张孝祥唱罢,抚掌朗声道:“意境优美,气势磅礴,果然是绝妙好词!好一句“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虞允文笑道:“安国兄这首《念奴娇·过洞庭》,其豪放气势不亚于当年东坡先生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从今往后念奴娇词牌再无来者。”虞允文话到此处,似乎想起了甚么,忽道:“安国兄这首词描写的是洞庭湖自然景色之美,柳三变《望海潮》则是描写杭州的繁华及百姓的富足。至于林升老先生的诗嘛,则是说人们春游的情景,一片歌舞升平景象。如此看来,适才杨壮士所言的确有道理,只是其中深意么……难道是金人在搜集甚么……”
经此一说,黄佐若有醒悟,拍案而起。他是军人出身,反应敏锐,惊道:“是了,金人定是觊觎江南富庶之地,打探民情士气,搜集人文风物,绘制江山地形图,待时机成熟便欲打过长江。”黄佐老将军缓过一口气,咬牙道:“咱们年年进贡,金人却是贪得无厌。狼子野心,亡我之心不死啊!老夫惭愧,身为武将却不能驱逐金贼收复失地,亦不能保护黎民百姓的生命财产,我是甚么狗屁将军!”黄佐一脸痛苦,萎顿在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