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桑园旧友(1 / 5)
寒露已过。天色晦暗,细密如织的雨水无声降落,乌鸦似也忍受不了这萧瑟秋雨,噗噗地飞离颤抖的树枝,凄惨叫声掠过低空,久久回荡。雨雾中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蹒跚前行,男女老幼参差不齐,间或有婴儿时起时伏的哭声。
明正统四年,江浙大水,田地倾毁,数百万顷官田颗粒无收。不少农家卖儿卖女也无法抵足年年见涨的租税。不得已,十几户龙泉县小桥村的农户们一合计,与其守着破败家园等着饿死,不如南逃。听闻岭南一带气候宜人,在山里开块地,说不定能安生。自八月离开家乡,扶老携幼走走停停,一行人九月初才出了永安县,去往龙岩。
就在这群流难的浙江农民中,一个七八岁,身形瘦削的小男孩孤单地落在队尾。几缕乱发纠结在额边,雨水顺着头发流淌下,流进苍白的唇间,下唇上隐隐有道牙咬的血痕。这男孩儿看似病了,步履沉重,走几步便不得不停下歇口气,可眼看前面的人越走越远,他害怕被落下,又挣扎着向前。就这么勉强走了几里路,还是坚持不住,软倒在路旁的草丛中。一个老翁闻声回望,掩面长叹,喃喃道:“作孽呀!”颤巍巍地继续往前。不久,流浪的人们已走远。细雨绵绵,秋草微动。
当他醒来时,天已黄昏。雨停了,浓云之后渗出淡淡夕照,一阵风吹来,他冷颤着团起身子,浑身骨节酸痛难忍。好不容易撑着坐起,头痛欲裂,强打精神又费了好大气力才站起来,一步一滑地向前。或许不远就有城镇或人家,他死死咬住这个念头。
天色渐暗,走了不多时,眼前模糊出现了几点昏黄的亮光,透过薄雾笼罩的树林,数窗灯火,几角屋檐,陆续出现在眼前。他顿时鼓起了些力气,加快脚步,在天色完全暗下之前走上了树林那头通向城镇的土路。临近小城外的门楼处,他仰头望见“金谷县”三字,驻足喘了会儿气,深一脚浅一脚踏着积满了水的坑洼地低头走进县城。耳旁不知哪里传来人语,“又是个叫花。”语气中满是厌恶。
县城不大,南北只一条主街,此时店铺大多已打烊,行人稀少,两边侧巷里的人家亮着灯火,锅碗叮当声隐约传来,时不时还能闻到一丝带着油香的饭菜味。他又冷又饿,只想快些找个角落熬过这个夜晚。毫无目的地转过一个街角,忽见路边有个小磨坊,磨盘顶上有毡蓬遮挡,旁边还有一堆稻草,是个栖身的好所在。眼见四下无人,脱去湿漉漉的衣衫,钻进稻草垛,从腰间的布兜里摸出仅剩的半块馒头,干咽着嚼完,已是精疲力尽,昏沉沉地将要睡去,耳边却又不由自主地听到对面店铺的人语声。
“三哥,掌柜的叫给你送饭来了。”
“妈的,又拿这些剩菜来打发老子。”
“这……可是顶新鲜的。”
“去吧,去吧。”
男孩儿睁开眼,只见对面是个肉铺,门口一袒胸大汉正一脸没好气地将送饭的伙计打发走,解下头巾擦着手,进屋去了,门口的小几上搁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瓷碗,还有满满一筲箕的白米饭。男孩儿舔着嘴唇,肚里咕噜直叫,迟疑少顷,便咬牙拨开稻草,顾不得头重脚轻,跌跌撞撞跑了过去,也没看清碗里是什么,伸手一把将碗和筲箕抱个满怀就往回逃。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一瞬间心都要跳出胸口了。
还没跑出两步,脚下噗的一滑,一只菜碗落下地去,摔得咣当直响,只听脑后传来大汉的声音:“兔崽子!”
男孩儿浑身汗毛直怵,手一抖扔了米饭,将碗里的半个蹄膀一把抓起就往嘴里塞。刚咬了一口尚未咽下,就被揪着后领拎了起来,晕头转向间,脸上结实地挨了一巴掌,又重重摔在地上。混着血腥的肉味呛进了喉咙,令他止不住地大咳起来。
那大汉火冒三丈,揪着男孩儿的头发将他扯了起来,吼道:“你们这些臭叫花子!怎么死不完?”抡起巴掌又要扇来。
男孩儿缩紧了身子紧闭双眼,可未待巴掌落下,却听大汉怪叫一声,抓着头发的手也松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睁眼瞧去,见大汉捂着屁股,拔腿去追另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小身影跑得不快,一下就被赶上了。就在当头,巷子里不知何时又窜出个人来,拾起地上的半只蹄膀,一溜烟没影了。
被大汉逮住的也是个小男孩。只见那小孩像个猴子一样手脚并用挣扎不已,突然瞅准了个机会在大汉手臂上大咬一口。大汉“哇哇”直叫,小孩跌下地,一骨碌翻身朝这边跑来,将地上晕头转向的男孩儿扶起。
大汉气得七窍生烟,瞪大眼睛急步上前,两个孩子慌忙逃窜。就在这危急时分,身后脚步声响,有人喝道:“牛三!停下!”
两个孩子扭头望去,后面一前一后来了两人。打头的四十多岁,差人打扮,将哨棒指着大汉道:“牛三,别欺负小孩子。”紧跟在后的是个和差人年龄相仿的大叔,挑着担子,急忙上前来将两个孩子护住。
大汉见来了差人,气焰立时灭了一半,忿忿不平道:“刘捕头,你倒是给评个理。他们偷我东西,我教训两下又怎么了!”他转眼看向挑扁担的大叔,面上又露凶相,咄道:“林老头,你卖你的糕,狗拿耗子管什么闲事!”
争执方起,方才给牛三送饭的伙计引着隔壁粮店的掌柜急匆匆过来。差人向掌柜作揖道:“牛掌柜,打扰了。”
掌柜连忙回礼:“老朽不才,管教有失。又麻烦刘捕头了。”
见风波平息,生病的男孩儿心头一松,胸中气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