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卢队长万岁(1 / 2)
三舅舅平日回来,是不算一回事的,所以柳丝一些也不觉得有什么惊异。她一手攀着石榴树的树枝,只是轻描淡写地把嘴唇一动,说道:“三舅舅老是轻事重报,有什么新闻?等到三舅舅知道,怕这新闻早已变了旧闻。”三舅舅给外甥女说急了,把那歪戴着的破呢帽,往后一扯,后边的帽檐,差不多要盖在肩膀上;愣着红红的眼皮,撅着薄薄的嘴唇皮,勉强逼出一丝笑痕来道:“怎么不是新闻?我听茶馆里人说的。在茶馆里,我是老茶客,他们为什么要哄我,他们哄我,一些没有好处,正像我要哄了外甥小姐,我也一些没有好处。”柳丝道:“那么,你说什么新闻?大不了又是卢董事要回来了,这个月不回来,下个月会回来,今年不回来,明年会回来。”三舅舅倒退了一步,他的背越发“蜀山兀”似的高二不平,仰着脸笑道:“外甥女儿,几乎是半仙之道。卢董事真的要回来,不过不是下一个月,倒是今天。说回来,是对的,说下个月,是不对,所以我说是半仙之道。仙人是仙人,只是半个仙人。”
柳丝突然从花丛里直奔进屋子里,唤道:“妈,妈,妈在哪里?三舅舅说卢虎虔今天就要回来。”冯太太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说:“什么事大惊小怪的?我正在煎黄鱼,今年黄鱼是荒年,我们也只第三回吃黄鱼。”柳丝道:“三舅舅说,卢虎虔今天要回来。”冯太太撩起围襟来,擦着一只被油腻了的手,说道:“什么,今天就要回来,谁说的?”柳丝道:“三舅舅说的,我不是已经对妈说了两遍么?”三舅舅是跟在留在背后,走了进来,把破呢帽拿在手里当做扇子扇了扇,说道:“大姐,一点儿没有错,卢董事,哦!不再是卢董事,我平常唤他董事唤顺了口,其实应该是卢队长。大姐,卢队长要回来了,乡里上码头是去迎接他的人,照一位白胡子老茶客计算,他掐着指头计算的,上码头迎接的人已经有了四十几个了,便是茶馆老板白鼻子张三也去。白鼻子张三,是在东南角上,抱了一条腿,说野张飞就是他第四十八代的远祖,今天我上茶馆里去,果然没有见到他。上码头迎接卢队长的话,也可以相信。大姐,大姐,……”三舅舅继之以一阵笑声。
冯太太道:“做什么,又做出那怪模样来?”三舅舅道:“我想,不是我想,是人家给我打算。”冯太太道:“说话老是吞吞吐吐,不得一个爽快,所以老天派你一辈子不做大事。”冯太太有些不甚愿意听三舅舅的陈述,她扯着在沉思中的柳絮,想到房里去,有所商榷。三舅舅走向前边一步,笑道:“大姐,人家对我说,便是白胡子老茶客也说的,说凌佑之,你这么失业了几年,现在遇到机会,还让机会空自过去,卢队长这一回回来,就像直线大老爷一般的,有权有势,还带着有钱。你要上码头去接一接,将来无论如何,是一个长,班长,科长,甲长,乡长,小队长,村长,镇长,所长,卡长,随你挑。所以,大姐,我想去接一接。”冯太太和柳丝,同声笑问三舅舅道:“你怎么不接?”三舅舅笑道:“去接一接,要十块钱,说是什么炸弹费。”冯太太道:“什么炸弹费?卢虎虔要扔炸弹吗?”三舅舅摇摇手道:“不是的。他们说,去接该拿了旗帜去,旗帜上写些欢迎卢队长来上马管兵下马管民,卢队长万岁字样,这旗帜,要钱。卢队长说今日到,说不定到了太阳落山才到,那么吃饭要钱。卢队长到了,就在码头上请他吃茶点,茶点要钱。卢队长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人回来,一个个都该请他们坐轿,轿钱也是归去迎接的人负担,因此要预交十块钱。”
柳丝噗嗤一笑道:“炸弹费,真是莫名其妙,原来是招待费。”三舅舅道:“对对,招待费,他们说的是招待费,我只惦记着飞机扔炸弹,便说成炸弹费。毕竟外甥小姐聪明,肚子里藏的是学问,不像愚舅肚子里藏的只是些差,哈哈。”冯太太正要批驳他,柳惠背了书包回来,说:“下半天不念书了,不念书了。”柳丝道:“又不是暑期学校,怎么下午不念书?”柳惠拍了拍手道:“学堂的老师都上码头迎接卢先生去了,上午去接的人回来,没有接着,预备下午再去接。”柳丝道:“你干嘛拍手?”柳惠道:“老师们去的时候,我们是排着送他们去的。”
三舅舅得柳惠一说,好像柳惠是他的辩护律师,那扇子更扇得勤,说道:“怎么样?怎么样?我去接了他来,我有好处,就是大姐和外甥小姐外甥小少爷都有好处。”冯太太道:“你的意思,是要问我拿十块钱,没有,便是有,我的钱也不是拿来花在姓卢的身上的。”冯太太又走到厨下去了,厨下继续透出一股黄鱼的腥气,和一股油腻气,混合了透出来。
柳丝要查究卢虎虔新任的头衔,到底是什么,是管些什么事的,柳惠当然回答不出;三舅舅以耳为目了一世,又哪里能回答得出;柳丝吧手指揾在下巴颏上,到窗前去沉思了。三舅舅起初回来,不过是报告报告而已;后来看引起了冯太太的注意,便想侥幸地弄他十块钱;现在看没甚希望,便把破呢帽挂到铜钩上去,安分守己地等着黄鱼和白干吃。
吃饭了,微微的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三舅舅喝着白干,从柳丝额上几茎鬋发的飘动,测知窗外有了风。他自言自语道:“像这种天气,可以走他二三十里路,因为正是不冷不热。卢队长这个时候回家了,其实也是体恤着一批去招待他的人。”冯太太心里不高兴,放下筷子说道:“卢队长,卢队长,卢队长不是你的亲老子,却值得你这样惦记他。”话说到这里,突然一声爆竹,砰,啪,接着又是砰,啪。三舅舅道:“这一定是卢队长回来了。”三舅舅趁柳丝姐弟跑到门外去瞧看的时候,把黄鱼汤往饭碗里一倒,端起饭碗来,稀里哗啦吃完,抹一抹嘴,把破呢帽合在头上,往外便跑。
由于爆竹声的加密,渐渐证实了卢虎虔真的已经回来。柳丝坐在她娘身旁笑道:“也许我们是杞人忧天,卢虎虔早把这里的房产置之脑后。”冯太太道:“这怕不能吧,越是有钱的人,越是会记住谁欠了他的钱。”柳丝道:“那也不必害怕,昨天晚上,我不是就说了吗?要他等战事结束后再来谈判。”冯太太道:“能这样是最好,不过他现在是什么队长了,狐假虎威的事情,是不能免的,你和他讲理,他不和你讲理,你和他谈法律,他不和你谈法律,那就没有办法。”柳丝把一只手摇着,说:“反正妈不用愁。我去看看惠弟,上哪里去了,校里不上课,他是成了一个没有笼头的马。妈不要太疼他,应该说的时候,便说他几句。”
柳丝走到屋后,在鼎足而立的三株大树底下,发见了柳惠坐在草地上,逗着一只黄狗玩。手里拿了几颗昨天没吃完的白沙枇杷,把手举得高高的,要黄狗坐,黄狗就坐了,一条尾巴,擦着草地摇。柳惠又要黄狗站,说:“站了,我给你吃。”黄狗真的又站起来,一站,也就和柳惠不差什么高。柳惠突然把举着的手放到背后去,往后一仰,仰躺在地上。柳丝道:“弟弟,你在做些什么,别的事一些也没有了么?却和阿黄开玩笑。”
柳惠听见他姐姐来了,突然做起来,说:“没有做什么。”柳丝道:“你的手拿到前面来。”柳惠把手拿到前面来,是两只空手。柳丝道:“手里的东西呢?”柳惠道:“没有啊。”柳惠见了柳丝,有些害怕,那黄狗却一些不懂得害怕,看柳惠坐起来,它走到柳惠背后,衔了那几颗枇杷酒奔,直奔到屋子前面去。柳丝把手指了指,说:“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的不老成。明明你手里有东西的,却说没有,你知道我们冯家,我们的父亲,就生你这样的宝贝似的一个儿子,不希望你学会说谎。妈和我,都愁得连饭也吃不下,你却不知道替妈替姐姐分一些忧。”柳惠扭捏了一阵,道:“妈和姐姐,为什么发愁?”柳丝道:“给你说了也没用。”柳惠把头一偏道:“不给我说,我想分一些忧也分不到。”柳丝不觉笑起来,心里在想,这孩子还不能说笨。
傍晚,又是听到爆竹声,还杂着枪声。冯太太在疑惑,这濠梁小筑要住下去,是不能平安无事?三舅舅从听见爆竹声出去,到再度听见爆竹声,还没回来,平时觉得他太会把事不关己的事,向人絮呱不已,现在想听听外边消息,他竟又不来了。除了三舅舅,韩妈不是能出外去探听消息的,柳惠更不放心他在爆竹声咋着枪声的时候到外边去乱跑。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三舅舅回来,冯太太道:“这个人,就是这等地方讨厌。”吃过晚饭以后,月亮亮得还可以,把一座濠梁小筑,像浸在水里一般。忽然一阵锣鼓声,自远而近,冯太太不比孟老先生四十而能不动心。她跟在子女的背后,走出侧面的篱笆门,望到外边煤屑路上,有一队黑影子,在蠕蠕而动,锣鼓声就是黑影子里响出来的。冯太太说:“怪不怪?不是过三十夜,不是过正月半,有锣鼓声,世界颠倒了,锣鼓也不依了时候响,怪不怪?”
一队黑影子走得远了,突然听见在喊:“卢队长万岁!卢队长万岁!”柳丝回头对冯太太说道:“这些人,是拥护卢虎虔的,他们喊的是口号,喊得还齐。”柳惠说道:“谁不会喊,我也去排在他们队里喊,行不行呢?我去喊起来,一定要伸拳头。他们的队字、国语不是这样念的。”柳丝把他轻轻一推道:“你去做人家的工具,你愿意去,妈不愿意你去呢。明天你上校里去,他们要开欢迎会,或是什么会,你不要盲从地去参加,卢虎虔是一个坏蛋,这是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的一句话,别的你也不必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