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卢队长万岁(2 / 2)
“卢队长万岁”的声音,和锣鼓声音,远的有些隐隐约约了。接着爆竹声又起来了,大概到了什么宅什么村,表示欢迎。柳丝仰脸看了看月色,说:“进去吧,等三舅舅回来,就可以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了。”柳惠还不肯进去,要等三舅舅回来再睡。冯太太道:“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一夜不回来,你也等他一夜吗?”柳惠道:“那么我等阿黄回来再进去。阿黄是跟打锣鼓的人去的,不久它会回来。”冯太太总要找出儿子一些劣迹来说一说,像戏台上的下场诗一般:“阿黄阿黄,你再要引阿黄进来躺在床下,我可不要你睡在一个房里了。”
柳惠实在也是一个多情种子,等三舅舅不可必得,像等阿黄,现在阿黄也不可必得,就呆呆地坐在窗前一个石凳上望月亮,月亮是圆的,它那带着素净的妩媚的柔顺的光辉,不因为谁来看它而分什么轩轾,它只知道挂在空中,任许多人来瞻仰。柳惠举起两只手来,做成两个圆筒式的望远镜,从镜中窥视着所谓嫦娥、月兔、捣药,来印证以前所听到的故事。
阿黄没回来,三舅舅倒回来了。三舅舅不知道柳惠等着他,他倒寒气韩妈来了。“韩妈!开门!”这个重浊而又急促的声音,柳惠虽然涉世未深,也猜测得出,这是三舅舅!喝过了多量的酒以后的嗓子。他立刻把望远镜让它还原为两只手,走到篱边,一边开门,一边笑道:“三舅舅,你回来了。”往常韩妈给三舅舅开门,三舅舅老是对韩妈非常客气,说:“韩妈,你进去,开门是你的事情,关门是我的事情。”他抢来把门关了。今天却不然,看开门的是柳惠,他也不会对外甥少爷回头称谢,只冲出口来问:“你妈呢?”柳惠道:“我妈睡了。”三舅舅道:“这么早就,做什么?今天晚上,有好多人家是不睡的呢。”柳惠闻到她的是一股酒味,看到的事三舅舅得鞋底,因为三舅舅已忙不迭地去找寻冯太太了。
“大姐!大姐!”冯太太在里边听到三舅舅的声音,便应道:“大呼小叫做什么?门开着呢。”他推进门里去,看见冯太太坐在床沿上,柳丝在把桌子上的东西放到抽屉里去。三舅舅的破呢帽,是拿在手里,从手里扔到桌子上去,他不管桌子上有墨水瓶,有钢笔,有剪刀,有竹尺。他往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上一坐,笑道:“卢队长真的回来了,刚才放的爆竹,你们总听到了。”柳惠已经跟了进来,但是没人知道他进来,直等他说话才知道。他说道:“不但又爆竹声,还有锣鼓声,还有喊卢队长万岁的声音。”
三舅舅已是顿改旧观,回过脸去说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们不许抢白。你去看看卢队长家里,有小孩子抢白的吗?卢队长说一句,大家竖了耳朵听着,连大气也不敢透,等他说完了,大家不是点头,便是说是是是。”三舅舅把卢虎虔家里的规模陈述出来,要柳惠略知一二,冯太太是大不愿意的。她说:“你这样急急忙忙走进我的屋子来,到底是要和我说话,还是和小孩子说话?”冯太太脸色有一些微嗔,柳丝脸色有一些微小,统在柳惠受了三舅舅的训斥以后,从柳惠观察情形而所得到的一个画面。
三舅舅对于以笑脸向人,向来是不大吝惜的,何况在向来衣于斯食于斯的冯太太家里。经过冯太太一说,把指头弹着太阳穴,说道:“事情太多来,我从什么地方说起?”他把扣在深蓝毛布大褂衣纽上的一块圆形铜牌,翻了出来,让它挂在外面嘴显豁的地位,接着说道:“哦!从这个时候说起吧。我放下饭碗,赶到卢家宅,嘿,望卢董事家里一望。”三舅舅突然自动打了一下嘴巴子笑道:“惯说卢董事,又要卢董事了。我对卢队长家里一望,嘿,单是挂的红纱灯,你们知道有几堂?二十四堂。每堂是四盏,二四得八,四四得十六,就是九十六盏。卢队长的亲戚朋友乡邻,到了不计其数。我虽然拿不出十块钱,然而总是有了像拿出十块钱的心。当时一溜烟往码头上走去,走不到两里多路,卢队长来了。卢队长的前面是十顶轿子,卢队长的后面又是十顶轿子,走得比飞还要快。我闪在一株大树背后,等飞轿飞过了,慢吞吞站在桥上。没多少时候,迎接卢家的大队人马来了,我就混在他们队里。反正人多,谁也不知道你和卢队长是什么关系。”
三舅舅捞起桌子上的一把茶壶,对准了自己的嘴,咕嘟咕嘟地灌茶,灌得茶壶底向天,才放下,又说道:“你们知道卢队长急于到家,是什么事,原来他不但是个队长,还是个孝子。他避难到外边,他老太太不曾避难到外边,因此急于要回来看看他老太太。他到家,比我们到他的家还快着半个钟头,所以卢队长怎么对他老太太下跪,怎么擦眼泪,我们都没瞧见。大姐,我这么一来,也算是去欢迎他的代表。喏喏,这一块纪念章,是当场有人发给我们,我打听得这一块铜牌,有四盆六碗的晚饭可吃,还带着喝酒;还可以听卢队长训话。若然你们要问吃了晚饭没有,你们只看我的脸;若然要说听了训话没有,你们只看我的耳朵;这是万分假不来的。”
柳丝再也忍耐不住,问道:“姓卢的说了什么话呢?”三舅舅忙着把个脖子旋过来,扭过去,像装着铜丝一样的,对屋子里看,轻轻地说道:“外甥小姐,幸亏屋子里没外人,有外人,就糟糕。是一个乡邻,三不知说了一句:卢阿虎今天做了什么官,就有这样的一个排场。这话不知是哪一个快嘴,传到了卢队长的耳朵里,卢队长只歪歪嘴,就把那乡邻绑起来了。卢队长出的红纸布告,我看他写的名字,上边是福气的福,下边是乾坤的坤,他名字虽然改了,但是有谁敢提到他的名字呢。”
柳丝把臂弯撑在桌子上,掌心承着下巴颏,说道:“我问三舅舅,是他说了什么话?”三舅舅道:“怎么不说,说了好多呢。他在吃四盆六碗的时候就说了。他说,他出去了两年多,和乡里人好久不见了,现在奉了上死命令,叫我管地方上的事,我是不能不管。现在第一件,就是把乡里的人口登记,每人想收个四五毛钱的登记费;第二件,就是买枪械,保卫地方。底下我也记不清楚了。他说话时,我们都是站起来低着头听的,别的没有什么,粉蒸肉冷了不好吃,偏是卢队长说话的时候,就是粉蒸肉上来了,我们真忙极了,耳朵要听卢队长说话,眼睛要望着粉蒸肉腾上来的热气,百忙里又要让腾上来的热气扑入鼻视,当真太忙了。”
冯太太道:“他提到我们吗?”柳丝道:“妈也是想入非非,他一心想做队长,怎么会提到我们。”三舅舅笑道:“我为什么忙着回来,正是为了卢队长提到你们,我才凿去了脚镣一般地奔回来。卢队长说过话以后,他一个个和人拉手招呼,拉到我的手,面生得很,说你这位老哥是谁?我说:我姓凌,名佑之,和白鼻子张三是老友,天天在他茶馆里喝茶。他说:你住哪里?我说:我是冯述斋的内弟,住在濠梁小筑。卢队长哈哈大笑说:过一两天我去拜访冯太太,他们孩子大了么?”
冯太太和柳丝,都有些惊异。三舅舅笑道:“我知道大人物说的话,不像阿黄放的屁,没有个准。他说来,就是要来,我们商量怎样地布置他一下,唤个专门做贳器生意的人来看一看,看可以挂几堂红纱灯,到底还请他吃饭不吃饭?卢队长要来过一次,韩妈就用不着去当心门户,黑夜像白天那样敞开着,若然有个小毛贼来偷了东西去,你们问我。我还想着,听说卢队长那里要用女职员,柳丝不就是现成的女职员吗?柳惠也不必读书,就弄个校长做做。我不指望别的,就指望开三家茶馆,这外边煤屑路上一家,冯家桥一家,白鼻子张三隔壁一家,三家茶馆,尽着赌,不出毛病,别的真的不想什么了。”
冯太太要三舅舅去就睡,说:“有话明天再说。”三舅舅道:“也许明天卢队长就来了呢?就在今天晚上决定了吧。”柳丝把三舅舅对付了几句,三舅舅拿起破呢帽,自言自语说:“照理该换一定新的了,说起来这是冯述斋的内弟,于冯家名誉有关。”他慢慢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