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消失的邮件（2 / 2）
片刻的沉默后，男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开口问道“炼，你是否记得两个月前你找我要过这个女人的资料？”那干涩的声音透着一丝莫名的诡异。
“我不记得。”
“这是你第一次见我吗？”他又问道，诡异中不乏怯懦。
“是的，我第一次见你。”
男人不动声色中仿佛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低头在数据舱中简单操作二三。片刻后，他抬起了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用一种听起来礼貌得陌生的语气对我说，“炼先生，名字关键字为‘和叶’的人员粗略级信息已经发送到你的眼机终端，如果后续有任何精密级资料需求，请表明具体工作用途后再到我部办理即可。”说着便把身体重新缩回到数据舱中。
看他这个样子，我想无论我再说什么，他大概都不会向我透露半点多余的信息了，于是快步离开了档案科。
我常常在城市宏大的楼宇与雕塑下行走，每当抬头仰望总是察觉自己异常渺小，我想，大概因为我们总是一无所知的。
也许我们本应该一无所知吧。
人们虽知晓“眼”系统的存在，但世上绝大部分人，是不知道有影像监测员这个职位存在的，亦不了解其更深层次的运作原理。联邦考虑到公民的幸福，对“眼”系统的阐释上，并未释放全部的信息。大众仅知晓其记录与存档的能力，且一般公民无权限调取任何影像资料的权限，即便是仅展示自己单人的镜头，所以大众并未对“眼”系统有多大的负面情绪，久而久之只是视其为一个若有若无的普通便民服务。事实上，“眼”系统的原理，实为通过每一个公民的个人移动终端摄像系统、家用电器面部识别系统、社区安保系统、行车记录系统等具备影像及语音识别功能的生活服务设施，并辅助以照明系统、珠宝眼镜、箱包衣物、纽扣佩饰等带有隐藏音像功能的个人物品，实时共享全维影像信号，进而实现全时段全社会无死角影像互联监测。
倘若大众意识到，无论在工作时的激昂，或是独处时的平静，无论是在阳光下欢颂，或是在幽暗中缠绵，自己每时每刻的一举一动都被监测员所监测并记录，想必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了解“眼”系统本质的，除城市联邦政府最高级领导组织外，只有各工作系统的最高级管理人员，以及社会安全系统中的“眼”系统动态监测与信息处理部的员工这三类人，其中，前两类人具备不受“眼”系统监测的资格。监测类工作要求工作人员具备极高的保密度、忠诚度与客观度，因此监测部门员工的筛选条件极为严苛。
我任职监测员已七年有余，在最初的时间里，我曾对这种全方位的监测产生过羞耻、恐惧或是疲惫的心态，但在联邦的教导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甩开了这些负面的情绪，并以保证联邦社会的安定为己任，唤起了对心中作为联邦社会一份子的责任感与荣誉感。城市是公民的根，而我是城市的阑珊灯火下的影。如今每当看向众生百态，我心中从无任何的贪念，只希望以博爱来守护世间的美好。
轮休的时候，我钟情于去到一个个城市中行走。千百年来，人类的交通工具不断地更新迭代，唯有以双腿前后交替的行走，存在于每一个社会中从未消亡。历史的卷轴从智人的直立行走展开，我们载着文明向前艰难行走，踏出的一步步足迹时刻提醒着万物生灵——人凌驾于万物之上，人傲然于生灵之巅。八年来我用足迹填满了一条又一条的街巷，行走中，我常常收获城市馈赠于我遗失的记忆。
一次我行走时路过拉斯尔达诺的高歌者球场，仰视着这所19世纪末由古老的钢筋混凝土所筑成的蓝白相间的巨大足球场，忽然回忆起了生前我曾痴迷于拉斯尔达诺竞技足球俱乐部的激情与酣畅，那时我不满足于全息影像的观赛体验，而是以最原始、最纯粹的方式，来到高歌者球场为拉斯尔达诺竞技队的每一场“联邦冠军杯”主场比赛呐喊助威。足球是一把连通历史的列车，每当这辆古老的列车鸣响它的汽笛，那山呼海啸的助威声响彻于球场中久久不曾平息，一如这二百余年的一切从未有过丝毫改变。在那之后，每个比赛日我还是会来到这座古老的高歌者球场，我不知是因为热爱，是因为习惯，还是因为这样会显得我新的生命更像真实一般存在。
黄昏，我走进了卡姐琳娜市的一所旧酒吧。在夕阳中的长凳下面，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在自娱自乐地摆弄着它的小玩具。
我这才模模糊糊忆起了，曾经的我好像也有一只小猫，或者别的什么小动物。那时候我刚刚把它带到我的居所时，还只是一个与手掌差不多大的小毛球，不知不觉中它成长为一个威风凛凛、四肢健壮的大孩子了。
我记不清它的脸，但我记得它的毛色如月光一样宁静，记得它如大海一般蔚蓝的眼神。直至我们因某个原因不得不分开，它驻足与我久久相望，用粗大的尾巴最后一次拍打我的小腿，用软软的舌头最后一次舔舐我的指尖，用毛茸茸的额头最后一次抵住我的额头。从那之后，我们再未曾相见。
我想起了那种失去的悲哀，我却无法辨认是否有人因失去我而悲哀。八年间，我拾起了无数的回忆，或重或轻，或喜或悲，却从未在风中捉到有关我的家人、爱人或是朋友的丝毫痕迹，仿若被流放到一座丰盈的荒岛，遗世而独立，唯有在孤独时向远处漫无目的地张望。
不经意之间，我看那小猫把玩的东西很是眼熟，像是张羊皮纸一样的东西折叠成的纸帆船。当今这个年代，用羊皮纸的人并不常见，我正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我喜欢用笔划写在纸张上时的感觉。写完字之后，我便常常把他们折叠成个小帆船，随手放在哪里。
我从小猫的口中夺下了小船，发觉它果然是曾出自我手。于是我把帆船慢慢展开，看那纸上我潦草的笔迹写着：
星期五晚上8点，卡姐琳娜酒吧，与和叶见面前记得整理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