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宴仪(上)(1 / 5)
“乾坤清廓,论功定赏,策勋封爵。
玉带金符,貂蝉簪珥,形图麟阁。
奉天洪武功臣,佐兴运,文经武略。
子子孙孙,尊荣富贵,久长安乐。”
——洪武三年定宴飨乐章第七《定封赏之曲》
中秋节,戌初,毛大寿在大中桥渡口引燃火药的半个时辰之前,紫禁城谨身殿中却是一片灯火辉煌,殿中央的场地被空了出来,十几个娇俏的女孩在翩翩起舞。若是细看,这些女孩打扮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头梳堕马髻,两鬓簪花,脸上画着轻巧的蛾眉淡妆,上半身是宽松的对襟小衫,下着长裙,身佩披帛,腰系红带围裳,宛若仙子般肆意挥洒着飘逸的舞步。然而,大殿中最引人注目的并非这些天仙般的舞女,而是柱梁边十几个高大雄健的军士。这些军士身穿比甲,腰悬长刀,每人面前放一牛皮大股,鼓槌落下,鼓点密集,鼓声隆隆,宛如倒海翻江卷巨澜,又如万马奔腾战犹酣;挥舞着鼓槌的一支支手臂肌肉暴起,雄壮有力,竞相散发出阳刚的气息。而如此雄壮的鼓声,竟然是为殿中央这些天仙般的舞女舞曲做伴奏。
此时国朝初立,尚武之风犹盛,庙堂之上的歌舞也多是以气魄雄浑的音律相伴。以雄健配妩媚,竟然别有一股阳刚之美。
洪武元年,圣上定制,每逢国朝有重大庆典,或是正旦、冬至等重要节日,便会在谨身殿举行盛大的酒宴宴请群臣,这顿酒宴就叫大宴,又名大飨。后来中秋节逐渐在民间兴起,愈发得变成了一个重要节日,于是打洪武七年起八月十五也要举行大宴。大宴算得上是朝堂之上最高规格的宴礼,自然也定了相应的礼仪。这不刚到戌初,尚宝司便让人在谨身殿内摆好了御座,府军军士在殿外东西两侧各插上了一排黄旗,金吾、虎贲、羽林三卫各派了八名精锐沿着大殿巡视护卫。再看大殿外面,早有世子朱标领着诸位藩王站在殿门东边,韩国公李善长领着开国勋贵和文武百官站在殿门西边,静静地恭候着圣驾。
就在等候圣驾的这功夫,宫廷的乐师班子在殿内奏起了宴飨九曲,而适才所说的歌女——由教坊司精心挑选的十二名歌伎组成的三舞杂队,便在悠扬的乐声和雄浑的鼓点中舞了起来。其实这宴飨九曲唱得就是洪武皇帝的前半生——《起临濠》《开太平》《安建业》《削群雄》《平幽都》《抚四夷》《定封赏》《大一统》《守承平》,既是歌颂,也是记录:从淮右起兵的艰危,到逐鹿群雄的险恶,再到北伐大都、挥师漠北的功业,最终落于一统江山、万国来朝的辉煌,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突然间曲调一变,乐师班子奏起了第七首《定封赏之曲》,有经验的老臣纷纷开始整理起衣冠仪容,因为他们知道,圣驾马上就要到了。
果不其然,刚过了半炷香光景,一个小太监挥舞着长鞭走到了殿门口,鸣鞭三响,众皇子与群臣鱼贯进殿,行过叩拜礼后,便在殿两旁的御筵上落座。光禄寺的司壶、尚酒、尚食等各色人等便将酒具食盘流水盘地送进殿里,不一会儿功夫诸位王子大臣面前的御筵上便摆满了酒菜。圣上一直以俭朴持国,在他的三令五申之下,民间与宫廷的奢靡之风这两年初露端倪便有所遏制,宫廷宴会也是秉持着节俭的原则,菜品多以素食冷馔为多,便是饮酒,每个臣子也仅有三杯的配额。光禄寺进献了御筵,接着还有奏大乐、献花、进酒、散花、进汤、观武舞等诸多繁琐的礼仪,这一整套流程走下来,便被称作大宴仪。大宴仪每年只办两三次,绝大多数五品以下的京官只有这个时候才能一睹龙颜天威,然而这也是群臣一年当中最煎熬的时候——光是站着就要站三个时辰,吃也吃不饱,酒也喝不了一口,还有一大堆的繁文缛节,前年冬至举办的大宴仪,礼部就有个五十多岁的官员因为站了太久体力不支,加之饿得头晕眼花,竟然当场在大殿上晕了过去。打那以后,不少官员来参加大宴前都会饱餐一顿,还有人把干粮偷偷塞在朝服的袍袖里以备不时之需。
酒菜刚刚上齐,大宴还未正式开始,御座上一个长着国字脸的中年男子正襟危坐,一对凤眼笑眯眯地扫视着座下诸臣。此时大殿上的气氛无比融洽,只有坐在最前排的几个老臣和皇子察觉到圣上充满笑意的眼神中隐约含着一股杀气。
御座上俯视群臣的朱元璋,此时内心也异常复杂。他尽力对殿下的众人摆出一副礼貌性的笑容,可心思完全不在大宴上。相比于今晚即将发生的另一件事,大宴不过是个序曲,而这件事,很可能关乎大明帝国的生死存亡。
朱元璋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用夹着微笑的目光快速扫过殿下的群臣,那架势就仿佛是一个猎人在寻找自己的猎物。他的目光掠过了最前排的韩国公李善长,信国公汤和,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又看到了后面的延安侯,吉安侯,江夏侯,巩昌侯,平凉侯,江阴侯等十几个侯爷。最终,当目光落到最后排的一个高大身影时,“砰”的一声,他的心跳加速了一下——猎物出现了。
已蛰伏在家几个月的左相,终于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二人目光相遇的那一刻起,都开始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似乎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如此相持许久,朱元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将眼神缓缓移开,接着轻轻一挥手,奏乐和歌舞立马停了下来。
大殿内瞬间安静地出奇,刚刚还在窃窃私语的几个臣子也赶快闭上了嘴。马上就要进献花卉,圣上似乎并不打算继续遵循大宴仪的流程——只见他猛地离开御座,朝着殿下众人走了过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群臣先是一阵错愕,紧接着一个个都忙不迭地起身行礼迎接。圣上走到了最前排的几个国公爷中间,笑呵呵地跟大伙寒暄了起来。
“韩国公,信国公,宋国公,你们都来啦!”朱元璋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在了韩国公李善长的肩膀上,“善长,你可知朕想你想得好辛苦。当年朕就说过,咱大明治国最离不开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伯温,另一个就是你。若是把朕比作汉高祖,那你就是朕的萧何,他刘伯温便是朕的子房。哎,四年前伯温走了,现在你又致仕在家,朕的心里愈发感到空落落的。哪天还是得请你出山,朕需要你,大明更需要你啊!”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李善长却隐隐感到不安。自己已致仕两年,左相的位置也早就让给了学生胡惟庸。今天是两年来圣上第一次请自己复出,言语间的深意不言而喻:他对现任的左相胡惟庸相当不满意,甚至已经着手打算废相了。想到这里,李善长惶恐地跪地叩首:“圣上,臣这把老骨头,只怕力有不逮呐!”
朱元璋捻着胡子微微一笑,没有再答李善长的画,转而望向四位国公爷中最年轻的李文忠:“保儿,最近府上的军务多不多?”毕竟是自己的养子,说话的称呼和语气都变得亲切柔和了许多。
和四位国公爷聊完,又把后排的侯爷和文武百官一一抚慰完毕,朱元璋突然大着嗓门喊了一声:“王志呢,王志这家伙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