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回头(1 / 1)
作者:边志韪
上次去看奶奶时,没有买什么东西,只是陪她吃了个饭。我若不来,她一个人的午饭就是昨天或今早的剩饭剩菜,一直在锅里热着。一个人吃饭太过孤单,仅仅是喂饱身体,至于吃了什么吃了多少都没有太多感觉,日复一日,不过在捱日子罢了。只要是我来了,她的热情便高涨了,一开门便要拦腰抱着我,“哎哟,我的崽来了!”。越长大越觉得,她变成了个孩子,而我是那个她倚之为生命、安之为灵魂的“大人”。
“要吃什么菜,快来看我的菜园,全是我种的!”奶奶对她的菜园很是得意。不管在哪,只要有土地,中国的勤劳女性都能开垦出一片菜园,能够供养全家人的生存。因此,每次经过一个生机盎然的菜园,都要对它的女主人感到由衷的敬佩。我的奶奶就是这样一位勤劳而伟大的女性,经她手开垦过的土地无数,经她手养育过的儿孙满堂。
我是最不肖的,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也不会做饭,也没有种过菜。站在奶奶的菜园里,我感到无比的惭愧,我不过是一个饭来张口的小子,比那寄生在菜叶上的蜗牛好不了多少。我从没有用我亲手烹饪的味道去滋润过她的身心,而我的满嘴满心都是她几十年尽心调制的美味。真的不敢想象,当这种味道消失之时,我的骨髓里,我的灵魂里还有多少可以回味的温暖。
奶奶摘了一把大蒜,一把白菜。我来压水,她来洗菜。她的一只眼已经失明,但丝毫不会妨碍她对生活的执着。只要她的儿孙在,她那多病的身体总能激发出无限的能量,让每一个儿孙吃饱便是她最伟大的哲学。
冬天的井水是温暖的,但奶奶泡在其中的手却丝毫没有被润泽,粗糙的表皮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很多老茧和裂口。这双手要经历多少风雨和伤害才会变成这样,我不得而知。对她的人生,我并不是主角,只是一个迟来的旁观者,我没有亲历过她的悲哀之万一,而很多时候我不过是她怀里安睡、背上负压的懵童。
她要我生火,这一向是我的工作,却不是我的强项,不是大了,就是小了,还浪费了很多木柴。她打了个鸡蛋,准备做我最喜欢的大蒜炒蛋。看着鸡蛋在油锅里哔啪作响,我的眼睛瞬间湿润了。这道菜和这道菜背后所蕴含的故事,在她的老年和我的青年流淌。无论何时,只要感到饥饿,只要来到她的身边,就能饱饱地美餐一顿,然后抹抹嘴唇,尽可以腆胸叠肚地离开。如果真有食神,我愿意相信她就是那个系着灰布围裙、点草为食的神明。
和我在一起吃饭,她的饭量也增加了,嘴里的话说个不停,大多是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老话,但每次都如第一次说,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出来。真是奇怪,和我在一起时,她总有说不完的话和用不完的情感,哪怕是自言自语也是开心的。她的耳朵听不太清,我得重复几遍才能让她明白我的意思,有时我说的和她听到的简直大相径庭。有时我的话刺激到了她,我都能猜到她下意识要说的话。有时我的嘴只是动了动,她也能接上话,并按照她的逻辑说个不停。
她没上过学,谈不上有学识;她几乎没有离开过家乡,也谈不上见过世面;她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更谈不上有什么超人的智慧。她只是一位慈爱的母亲,一位极为勤劳的农妇,一位劳尽一生累尽一生苦尽一生的苦命人,一位能够让我手捧陋碗饱食烟火的至亲。她的音容笑貌已经彻底镌刻进我的灵魂,就像这饭菜的味道深深地融化在我的心里。
每次我待的时间也不长,能够陪她吃一顿饭也实属不易。小时候总会故意挑她话里的毛病,觉得她说的都是些我不愿听的琐碎之事。但这些年,能够好好听她讲话的机会也不多了,真心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是这片土地上最柔和的音频。她也不会过多占有我的时间,待的时间长了,她会主动要我离开,尽管她的眼里写满了不舍。每次回去,她都会说她很想我,我又何尝不想她呢?我想,每次她想我的时候,也正是我想起她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又会浮现出她站在门口看着我渐行渐远的影像。
饭后,她在洗碗,我出去压水。如今终于不用像以前一样用套着长长的绳子的水桶在那口幽暗深邃的老井中打水了,多少个日夜,我都担心她会掉进井中。她太瘦弱了,在布满青苔的井旁,她摔了好多跤。她骂自己不中用,年轻的时候,百斤重担在肩也可以身轻如燕,而今提一桶水都提不动。我对黄昏和寒冬的意象特别深刻,就是来自奶奶佝偻着背孤孤单单在黄昏夕阳下和灰色寒冬里打水的画面。
“够了,不用这么多!”我尽量将每只水桶都装满。我能为她做的实在太少了,我不能每天陪伴她侍奉她,来去匆匆如过客,无奈无奈,只能略尽绵薄。
奶奶提着一块又小又薄的砧板出来,显然这个大小只够她一个人的量。我问她原来那块大砧板呢,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很有感慨地说那块砧板用了几十年了。的确,打我记事起,她就在用。那是一块厚重而宽大的木砧板,上面布满了刀纹,中间还因为常年刀斫而凹陷了下去。奶奶就是用它养活了这一大家人,她的所有手艺所有慈爱所有伟大都刻在这块厚重而宽大的砧板上。
如今,这块砧板不见了,她也衰老了,陪伴她的则是一块小小的薄薄的光滑的砧板。我想,天下所有的慈母都如这块厚重而宽大的砧板,无怨无悔地承受着所有的伤害,等到她们完成了使命,她们就会悄悄地隐身,用这一世的奉献守护最后的孤独。
我走时,塞给了她一点钱,推推给给还是收下了。
我的脚步由快变慢,我不停地回头,每次回头都感觉她佝偻的身躯越来越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