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与满纸的文字(1 / 1)
作者:边志韪
独自枯坐在异乡的小房间里。窗外的阳光已洒遍大地,却唯独不肯馈赠一缕到我的身旁。即使是白天,也要开着灯才能识尽淡黄色书页上的字迹。自从会识文断字,那些蕴藏在身体里的精神与激情便统统幻化成纸页上那些千姿百态的符号,孤独与不屈不管何时何地都有了倾吐的对象。昏暗的房间与满纸的文字是一帧带着光斑的黑白影像,在我脑海里不断闪烁,而真正将它们刻印进心里的时刻却要回溯到二十多年前。
那时握笔的姿势尚不规范,能写的字也不多,光是名字就写不出半点美感,一本作业本常被我弄得面目全非。幸好爷爷在这方面是个耐心的人,不管字写成怎样,他总是眯着眼静静地看着,不时会心地点点头。当其中有一个字写得还算可以时,他那半生缄默的嘴就会立刻开出花来,一连串溢美之词都在那一刻飘飞于空气中。
我很好奇爷爷的字,常听别人说他写得一手好字,但很少见他动笔。直到有一天,那是清明的前几天,爷爷正在准备清明节要烧的黄纸,那些连通阴阳的黄纸在他的手里折叠、打孔、成形,整个过程都是那样虔诚,透着一种神秘的气息。
我好奇地看着这一切,总有一种想要拿过来把玩的冲动,但每次伸手都被他呵斥住。我问他这些纸有什么用?他始终不言语,只是专注在这份神秘的工作上。我越看越好奇,越看越疑惑,始终猜不透这一篮纸究竟是作何用,就是这种粗糙泛黄的纸也是第一次见。
就在我打算偷偷拿一些放在口袋里想要背地里研究的时候,爷爷从工具箱里掏出一只铅笔在黄纸上慢慢地写着。这大概比黄纸更让我好奇。我赶忙凑近他想要看个究竟。
哦!原来握笔可以这样握,原来真有人可以把字写得和书上一样,原来爷爷的脑子里藏了这么多我从未见过的字。我“呀”地惊呼起来,直把他吓了一跳,他冲我啧然蹙眉便又全神贯注地沉浸于纸面。直到他写满了整张黄纸才将笔小心翼翼地放回工具箱。最后,他工工整整规规矩矩地将满纸的文字折好放入竹篮,连同那些布满月牙形小孔的黄纸一起挂在里屋的挂钩上。
那时的我识字不多,全然不懂纸上的文字代表着什么。或许是一篇祭文,满纸泣血而又似冷然无情地刻录着他的奠故之思。或许这是一首古诗,一首如魏晋嵇康“痛殷殷兮不可裁”的思亲诗。或许是一封长信,一封一年一送、阴阳道别的怀橘长叹。怪我年幼,怪我无天纵之才,不能读懂这篇穿越阴阳生死的冥经。而在清明节那天,这满纸的文字和那些布满月牙形小孔的黄纸都随纷纷细雨飘絮在冷落黄昏的坟茔。
多年后,我本应该问爷爷那黄纸上的文字写着什么,但时光并未给我们多少年。当我最后一次走进那间昏暗的房间时,我轻轻地在门口呼唤了爷爷一声。他立刻听出是我,急切地回应了我,而且是多么想要听到我的回应。我来到他的床前,小小的窗户透不进一点阳光,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我和他。我和他的最后一面,我还懵懂,而他却即将远走。那时的我已经懂得了人是会死的,而死意味着什么,我并不尽知,我只知道,这个房间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吸声。我再也爬不上那张高大的木床,再也感受不到那粗糙棉被里的温暖,再也没有机会躲在这个房间里的某个昏暗的角落里玩捉迷藏。
那个下午,我没有哭,爷爷也没有哭。他的声音还算清亮,只是不时发出疼痛难忍的呻吟声。我不知道这声音里有多少毒火、有多少锋刃正在折磨着他。他尽量控制住,想要多和我说说话,但却始终没有言语,只是关切地要我开那桌上的罐头吃。那些别人买来的礼品,他是断然吃不下的,而我又有何胃口去大嚼这悲哀的“祀品”。
这个昏暗的房间,即使开着灯,也没法看清整个空间。我只能隐约看清靠在木枕上的这张瘦削的脸,这张孤独的脸,这张渐渐失去血色的脸。我常常会想,若是让我在现在的年龄遇上这个场景,我会对爷爷说什么呢?我会抓住他只剩青筋的手动容垂泪,还是会端坐一旁尽我所能地抚慰他的孤寂?我也不知道,就像每次面对他的孤坟欲哭而无泪、欲言而又止。
有一天,我看见门口放了两只黑色的油漆桶,就问爷爷是用来干嘛的。他长叹一声说:“油我的老屋呗!”我不知道这老屋是指哪里的老屋。眼前住着的不就是老屋吗?环看门窗也没有油漆的痕迹。后来才知道是指楼上的那副棺材,以前上楼总不敢靠近,觉得它黑得太凝重,透着一种恐怖的气息。想想要住在这里,便觉浑身寒颤不已。为什么要住这里呢?我不敢多问,心想总归是一件很遥远的事。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也已至而立,渐渐明白了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岁月余温。所有的命与命中注定,所有的劫与历尽劫波,都在那些似懂非懂的时光中幻化为或明或暗的背景。我们的故事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一切都藏在我们的心里。
你看,我也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写满了整张淡黄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