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一只眼(1 / 1)
作者:边志韪
灯没坏,但她总是说灯坏了。她用双手在空中摸索着,想要搜寻记忆中的方位,缓慢而又慌张,因此不时会撞上脚下的凳子。
等她终于摸到那根细细的拉绳,她使劲拉扯了几下。嗒嗒几声后,她依旧没有感受到光亮。
“这该死的眼睛,终究是瞎喽……”她又气又恨又悲又伤地哭了起来。
十几天前,她还对我说:“我能看清你这件红色的衣服。”那时的她,还能手握菜刀哐哐地剁猪草。仅凭着对外界的一点点光感,那个下午,我还陪她上山砍了一大捆柴。回来时,是我握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出荆棘,但每一步都是那样艰难。至于摔了多少跤,我已记不清了。总之在那个黄昏,那个有着火红夕阳的黄昏,整个田野里都是我们一瘸一拐的影子。
因为穷,无钱就医,她只能靠自己,用自己的“神力”拯救自己。从眼睛开始模糊的那天起,她就发挥出了自己平生所有的学问。她会配置草药,识得田间地头的所有药草。我记得很多人的疑难杂症都是她用草药治好的。那些平时被农人们踩在脚下的荒草,经她一番加工便成了治病的灵药。我儿时的很多疮痛就是敷过她的草药而痊愈的,因此对她的医术深为敬服。但这次,她的草药却没能治愈自己即将失明的眼睛。很长一段时间,我见她试过很多很多草药,也陪她走遍了故乡田野阡陌去寻找这些草药,但她的眼睛却一天比一天模糊。
但她并没有放弃,她的“神力”也远不止这些。她还会招魂,会念咒。很多久治不愈的病,尤其是对小孩,只要经她一番作法,仿佛就能不治而愈。因此,很多个早晨,我还未起床,就听见她在门口大声呼喊。大致的方法就是手举一碗盖头白米饭,在门口叫着失魂者的名字,如此魂归本位后,病也就自然好了。但不幸的是,这一招对她自己似乎并不起效。
后来有一个下午,夕阳还未落山。她将我叫到跟前,用低低的声音对我说,仿佛怕得罪神明。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把黄豆,端着一碗清水,要我跟在她的身后,蹑手蹑脚地来到坡前。
“你把水端好,拿着这些黄豆!”她将水和一半黄豆递给我。
“记清楚,等下不要讲话,看见我放一粒你也放一粒。”我紧张地点点头,仿佛在参与一件极为神圣的事情。
“xxx……”随后,她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起一粒黄豆,放到左眼珠前,面朝夕阳,口中念念有词。几分钟后又将黄豆放到右眼珠前,并重复之前的咒语。两只眼睛都弄完后,恭恭敬敬地将黄豆放入清水中。我也赶紧放一粒进去,直到将所有黄豆放完为止,这个神圣的仪式就算结束了。
当时的我深为她的病担忧,我不知道失明意味着什么。每次做完这些事,我都会问她感觉是否好了些,她也笑嘻嘻地说好多了,所以每次都很虔诚地陪她把这些仪式做到最好。
但她并不知道,她心中的神明并未怜悯她的苦难,反而施与她更多的痛苦。直到这天,她完全失明了,一点光明也感受不到了。她每天还是很早起来,还是会做饭,还是会剁猪草(即使被砍伤多次。但所有这些都只能靠感觉,只能靠两只粗糙的大手在空中摸索。她来回摆动双手的样子,既可怕又可怜。她想要抓住什么,想要感知到这个世界,想要期待心中的神明赐予她光明。但终究,她得到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她开始哭泣,她伤心不已,她无助到了极点,只剩我幼小的哭声陪在她的身边。
后来,她的一只眼睛做了手术。因为穷,只能支付一只眼睛的费用。出院回家后,我去看她,她正蹲在地上快速地剁着猪草。她又可以看清这个世界,可以看清每次做饭时油盐的分量,可以在每次菜刀即将砍到手时快速地缩回,可以不再依靠我而走出荆棘密布的树林。就这么一只眼,一直到如今。
我时常会试着闭上一只眼去认识这个世界,但无论如何,我也无法看到她眼中的风景。那里有太多平凡而朴实的快乐,又有数不尽的琐碎和苦难。每当回去看她,她都会给我讲她这一只眼中的故事。而另一只眼呢?当她流泪的时候,这只失明的眼睛是否也会流泪。在它惨白的底膜下,是否也有一片光明的天空。
这个她就是我的奶奶,这些事也已经是很久远的故事了。如今的她,已经白发苍苍,拄着木棍,气息嘘嘘,一只眼尚能看见光明,另一只眼完全紧闭且凹陷下去了。
长大后,她给我讲的越来越多的反而是那只紧闭的眼中的故事。那里也有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但却没有了现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