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莲（三）（1 / 1）
入冬后，喜莲又陆续为老廖揽到了三两次活，一来一往，两人之间的电话联系也就多起来，不再仅仅因为揽到了活计，有时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一句寻常的叮咛或一句关切的话语。有时，是喜莲打给老廖，比如:降温了，你有没有给孩子找条毛裤穿上？你自个儿也穿厚点儿，注意保暖啊，别冻感冒了。有时，是老廖打给喜莲。比如，你骑车慢点呀。电动车兜风，穿暖和些。那些话，像火炉子里一缕缕温暖的小火苗，把两人的心，都烘烤得热乎乎的。
临近年底，喜莲又给老廖打电话，要他帮忙送一个女孩回家。女孩是喜莲的一个远房亲戚，老廖很快就来了。喜莲把女孩送到车上，临走的时候，老廖听见女孩叫喜莲“莲姨”。路上，问女孩：“她是你姨？”
“是啊。”女孩答。停了一会儿，感慨道：“我莲姨人很好，就是命苦。”
老廖：“你知道她家里的情况？”
“当然呀。她丈夫出车祸了，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动，莲姨一直照顾她，十来年如一日。有几个人能做到啊！”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绿灯转黄，瞬间又变红，老廖机械地把车停下来，心陡然同眼前车水马龙的路口一样，乱糟糟一片。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路程，他都没有再说话。
这个冬天，除了大风，还有不时而至的雾霾，灰抹布一样久久悬在城市上空，到处都氤氲着干燥而肮脏的气息。雨水已经很久没有光顾这片土地了。街道上，到处是戴着口罩的人们，可即便如此，还是未能遏制细菌和病毒的滋生与蔓延，医院里挤满了流感病人。喜莲也未能幸免，患了重感冒，吃着药，头重脚轻的，可米加面一天也少不了她，她只得打起精神硬撑着。
到了第四天，才觉着身子骨硬实了些。天快黑时，喜莲接到老廖的电话，问她是否需要菜，说他从郊区农贸市场过来看看她，可以顺道捎过来。因为感冒，喜莲已经三天没有去郊区的农贸批发市场了，冰箱里早空了，她都是在附近的农贸市场临时买一点。一个“好”字刚要出口，转念一想，老廖已经那么不容易，自己决不能再麻烦他。又赶紧改口：“今儿个早上才买过的，冰箱里都满着呢。”
因为内心有所期待，接下来的三四个小时，让喜莲觉得有些漫长。
老廖来的时候，已经过九点了，一来，就摸起搁在墙角的拖把拖地。喜莲要为他下碗面，他坚持说不用，已经吃过了。喜莲也就由着他，自己在操作间洗洗涮涮。小棠认识老廖，识趣地找了个理由提前走了。
喜莲和老廖两个人，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忙活了半个多小时，锅碗瓢盆都洗过了，灶台和桌子抹过了，地拖干净了，垃圾也倒了，再没有什么要做的了。喜莲把手里的百洁布搭在操作间的绳子上，一边往外走一边摘下围裙，在凳子上坐下来。老廖也坐下来，就在喜莲旁边。两人还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白炽灯惨白的光打在两人的脸上，两张脸，都有些黑，都有些皱纹，发间都泛着星星点点的白。只不过，相比三十三岁的喜莲，四十出头的老廖发际的白更多一些，脸上的皱纹更深一些。
耳畔是汽车驶过的突突声，屋内却静默着。喜莲觉着满腔的话，已经攒了很久，急需一个倾倒的出口，却像坨了的面条，怎么拎，都拎不出一根来。就把放在膝盖上的围裙的带子，拿在手里绞弄着。带子上有一根半拃长的线头跳出来了，喜莲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捻断，又把弄皱了的布面抻平，这才问：“活多不？”
老廖：“不好干。”紧紧闭上的嘴唇，让好不容易起的话头，就这么断了。喜莲低着头，一双习惯了忙碌的手似乎并不适应突然的闲置，一个劲儿翻来覆去地绞弄着围裙带子，像是在寻找下一个跳出来的线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得老廖沉吟道：“我都听说了，你家里的情况。”
犹如陡然拧开的水龙头，喜莲一肚子的话，像水一样，拼了命地直往外涌。那是第一次，她在米加面跟人倾诉自己的境遇。虽然老廖已经告诉过她，他都听说了，此时此刻，她却唯恐他听到的不够全面，知道的不够多。
她和东升结婚的第二年，东升就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双腿，虽然大脑接近常人，生活再无法自理。十年了，他要么坐在轮椅上，要么躺在床上。东升出事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孩子。公公早就去世了，家里的顶梁柱又倒了，常年被风湿病纠缠的婆婆一直闹腿疼，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喜莲后来盘下了这个小店。好在她不在家时，婆婆可以帮着照顾东升。
十年，加在一起是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苦日子？喜莲却说得云淡风轻，一张脸平静如秋水，甚至没有一滴眼泪。犹如一个陈年的伤口，已经结了痂，磨成了茧，身体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并且接纳了它，也就不再感受到疼痛。
一旁的老廖静静地听着，不时抬头瞧瞧喜莲，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喧嚣了一天的街道疲惫了，终于稍稍安静下来，两张嘴巴也都停歇下来，似乎他这次来，就单单是为了验证他听到的关于她的一切，想要听她亲口说出来才觉着是真的。而她期待他来，也就单单为了能这么痛痛快快地倾诉一番。
接下来的日子，老廖会时不时地来米加面看看，帮喜莲打打下手。有时，也会捎些她常用的那几样蔬菜。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老廖告诉喜莲，他的儿子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语气里溢着自豪。喜莲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高兴。她特地去商场买了全套的名牌衣服和鞋子，下次老廖来时，让他带给儿子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