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话 玛莉卡（1 / 1）

你愿意再次与我同行吗？与我驱使同一副手足。

我愿意，假如你的愿景光明可见。

你愿意再次拥抱我的意志吗？就像我们的身躯完整如初。

我愿意，假如你的意志不失偏颇。

你愿意摒弃自己的姓名吗？就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愿不，我不愿意。

这里是黄金树的内核中心，周遭是寂静的灰白色，除了她的神位之外一无所有，就如同黄金律的本身一样空洞虚无，玛莉卡发现，黄金树并不应当算作植物，尽管他的外形确实如同一株硕大纯洁的凌霄巨木。根据双指的讲述，黄金树的身影出现在几乎所有的古老神话传说之中，而它的历史则可以追溯到生命熔炉的坍塌。最早，交界地所有的物种都可以在生命熔炉进行自由选择，狮子可以长出雄鹰的双翅，绵羊也可以拥有野猪的獠牙，然而人类却没有将这份赐福用作正途，畸形的混种曾在世间横行，最终导致了熔炉的崩碎。直到龙族成为交界地的主宰，黄金树诞生在生命熔炉湮灭的旧址，世间第一位神祇出现了，黄金树则是这位古神的肉身。

让玛莉卡发现端倪的正是黄金树，改换门庭不足为奇，连她自己也曾背弃星月信仰侍奉黄金，甚至成为了黄金王朝的神祇。真正让玛莉卡觉得不对劲的其实源于那些古老、虚无缥缈的传说。在传说中，黄金树的枝干上，悬挂着无以计数的菟丝子，每逢落叶，黄金树必然会降下种子，曾经，在交界地的每一片土地上，金色的树木如同蒿草一样常见。玛莉卡反观她一直以来侍奉着的圣树，枝干光滑细腻，没有任何外物胆敢依附，更不用说类似藤蔓的菟丝子，打她成为黄金女神起，黄金树从未结下过任何一颗种子，它只会在子民归树后开花，赐予重生，甚至没有赠予过哪怕一枚果实。

黄金树作为生命熔炉的替代品，必然象征繁衍与交媾，可是玛莉卡面前的这棵怪物却像是一只阉割过的巨大蚊虫，它道貌岸然，却已将刺嘴深深地扎入大地，贪婪地吮吸着交界地的一切。玛莉卡恍然大悟，黄金律法编纂的一切，完全就是为了供养这只恶魔，这不由得让玛莉卡有些反胃，可是她吐不出任何东西，她已很久没有进食，甚至没有了胃这个器官。玛莉卡早已失去了所有的脏腑，取而代之的是在她体内铸造而成的艾尔登法环。法环由交界地最原始的四股力量构成，彼此交互——生命、死亡、自然、戒律，是至高无上的权柄，也是她成神的象征。

玛莉卡终于揭开了这层鲜血淋漓的面纱，她离开自己的神位，伸手去触碰虚无背后那一堵看不见的墙，却发现一切都只是谎言与虚假。所有归树的子民都在这儿，玛莉卡看见无数挣扎的肢体，蜷缩着，扭曲着，布满在虚墙之内。黄金树剥夺了正常的轮回，每当有生命经由归树重生，都会被黄金树剥削十之一二的智慧、力量与天赋。久而久之，就连王城中的长寿贵族，都变得木讷、迟钝。一切的律法与规则不过都是覆盖在险恶与不堪上的欺骗。黄金律法与圣树都是外来者，他们从来都不属于交界地，这是玛莉卡得出的结论。

玛莉卡决定，她要打破此间桎梏，可法环在她体内，在击碎法环的瞬间，她也必然会在同一刻身亡。因此，她必须提前布置好周全的计划。首先，她寄希望于自己的半身，拉达冈。拉达冈不仅是她的部分人格，就连在物理意义上也是她的一部分。无上意志，也就是带来黄金律法的外神，也许在第一次与玛莉卡接触时，就预料到了今天，玛莉卡最终会揭开真相。于是，无上意志用玛莉卡的身躯承载法环，美其名曰赋予神性，同时独裁般地使用她的内脏塑造了不同于交界地任何人从属半身的拉达冈，早早地将玛莉卡冠以神位，从而束之高阁。拉达冈不仅是玛莉卡的半身，更是无上意志的亲手捏造的仆人。

“你果然在这，我的半身，我的爱人。”玛莉卡只有在这个独一无二的私密场所才会亲昵地称呼他，更何况自己此刻是无比的需要他，需要他最终和自己一同陨灭在黄金树的内核，所有的语言交流都是多余的，两人的心意，不，是同一个灵魂内的所有想法，都可以心照不宣地畅通传递。在漫长的伫立与静谧中，拉达冈最终还是选择了用喉咙发出声音。

“不，我不愿意。您这样做的意义呢，您参透这些所谓的真相，也没有必要一定要揭穿它，不是吗？您继续当您的神祇，还有什么样的结局是能比您的计划更糟糕的？让我们彼此破灭，不复存在。”拉达冈第一次变换口吻，称她为“您”，这让玛莉卡忽然有些懊丧，她在赋予拉达冈人格时，理所当然地给他添加了名为爱的情感，她期望拉达冈能够和自己一样，将仁爱给予子民，没想到这种情感最终却演化成了过于自私的自我眷恋。拉达冈继续说道，“黄金树给予的是实实在在的繁荣，放眼交界地的过往，没有任何族群能与我们比肩，即使黄金树需要汲取一些供养，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

玛莉卡非常失望，并非对拉达冈，而是对自己本身，曾经的自己应该也做过和拉达冈一样的自私决定罢，否则又怎么会被稀人子民们抛弃，失去了永恒女王的王位呢？玛莉卡不由得遁入无尽的回忆中。

玛莉卡突然发现自己甚至无权指责无上意志或是黄金树，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是外来者，于是乎，黄金树内部不由得回响着玛莉卡的苦笑。她本是稀人，遥远的家园源自浩瀚的星空，家园湮灭的原因已不得而知，她的族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进行一趟穿越星空的旅行，最终降临在交界地。玛莉卡在交界地降生，却不是交界地的族民。她的族人们自星空而来，依然希冀着能够回到最初的家园，于是星空成了稀人一族的信仰，稀人们在交界地建立的自己的家园——永恒之城，以永恒之名象征返乡的愿望亘古不变。玛莉卡在永恒之城诞生，被选为永恒女王，后来又因族人们开始信仰月亮而放弃了王位，最终又率领部分别信仰星与月的稀人成为黄金的子民。冗长的记忆不断折磨着玛莉卡，她发现，原来她自己也是自私的。稀人们上万年的星空信仰无法给予回应，于是族群重新把希望寄托于一轮始终圆润的满月，因此，玛莉卡曾发出过批判，责怪子民们不够虔诚、谦卑，最终放弃王位远走他乡。

想到如此乖戾的自己，玛莉卡就要哭了，她几乎就要流出眼泪，眼眶却干涸的像是千年未雨的沙漠，她无能为力，就像她无法呕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