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共(1 / 13)
剥了皮的树太滑,怎么都爬不上去,干脆用菜刀砍树干。
大光砍累了,把菜刀递给嫂子……嫂子砍累了,我接过菜刀,继续一刀一刀砍……饿得发慌,手很软,几乎握不住刀柄……没有别的选择,我们今天的口粮全仰仗这棵树的恩赐。树叶早就被蝗虫吃干净了,根本看不出这是什么树,树干上的皮被前面的灾民剥光了,只剩下高处树枝上的皮。周围几颗树的皮几乎完整,只被剥了几刀,我们也尝过,又苦又涩,还有股樟脑味,真的吃不下,全部希望都在这颗树了,边砍边乞求这颗是榆树,榆树!
饿得不想说话,我们沉默着,轮替着,一轮又一轮……
砍下的木渣堆了三指厚,白花花的,像白米饭,我忍不住捏起一撮填进嘴里,一嚼,有淡淡的清香,但越嚼越没味,越嚼越刺口,肚子想咽,嘴不同意,但还是硬咽了下去,扎得喉咙难受,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终于砍倒了,嫂子用菜刀把树枝切开口子,我和大光用手指剥下树皮,揭下白嫩的内层树皮,慌忙填进嘴里一嚼,多汁,微甜,微涩,不是榆树皮,但能吃得下。大光撕了一块喂给嫂子,嫂子嚼着嚼着露出了酒窝。我们顺着粗枝向细枝不停地剥,边剥边吃,发觉离树梢越近,水分越少,涩味越重,涩得舌头根难受,几乎咽不下,但还是都剥了下来,树枝皮都是自来卷,卷成一根根的,像蛋卷,装进口袋留作晚饭,如果晚上能生火,煮一煮或者烤一烤,涩味可能少一些吧。
忙活了几个小时,我们终于把肚子填满,口袋也基本装满,我们爬起身来,走向旁边的g65高速公路。
钻过破碎的铁丝网,爬上护坡,上到了高速路面,我们一同沿路前行。前路未卜,没有选择,只能往前走,不敢回头。都说大西南还有活路,希望是真的,希望我们能活着走到。
日头被尘云遮挡,大地上没有影子,高速路上不见一辆车,只有三三两两的难民,或行,或卧,或死。周遭不见一点绿色,天地一片灰霾,绝望而又死寂。分明是夏季,我却感觉不出丝毫炎热,反倒感觉身上发凉,止不住地轻微战栗,很可能是因为吃的树皮性寒。
大光时不时掏出盖革计数器看读数,我不敢问,问也是白问。
嫂子不走了,瘫坐在地上,我们被迫停下。嫂子从兜里抽出几根树皮卷,塞进嘴里,无力地咬着,她愁容满面,眉头越绷越紧,快要哭出来了,大光赶紧蹲下,一手搂紧她,一手揉她腿,我转过身去,望向天边,只见天边一团团黑雾,火灾?蝗灾?不知道……大光扶起嫂子,我们继续赶路。
走了没几公里,我开始头晕,越走越晕,有飘的感觉,接着眼前一阵阵黑,我实在坚持不住了,瘫坐在地上,他俩没注意到我,继续往前走,越走越远了,我刚想喊,又咽了回去……他俩发现我掉队了,赶紧走回来陪我坐下,嫂子从衣服内兜翻出一个洗衣粉袋子,倒出一小点里面装的食盐到手心里,我下意识伸出了手,嫂子把手心的盐小心翼翼洒进我手心,我紧紧攥起生怕洒了,另一手从口袋里摸索出几根“蛋卷”,蘸着手心的盐粒子吃起来,味道真好……
盐是保命用的,比粮食更难得,也是土匪抢劫的重要目标,为了避免被抢,我们的盐都装在这个捡来的洗衣粉袋子里。
又走了几公里,我们坐下歇一歇,吃一点,抿口水。树皮根本不顶饿,特别特别怀念粮食的味道。
发现前方有座高耸入云的桥塔。
越走越近,逐渐看清了桥塔上写的四个大字——霭寨大桥。继续前行几公里,终于到达了桥头。这是座巨型悬索桥,桥下是几百米深的大峡谷,桥身横跨了整个峡谷,感觉跨度超过了一公里。我们一同沿着道路中线往前走,桥身不时吱嘎作响,隐约感觉出这桥身在晃动……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方桥面少了一截!我们愣住了。让他俩等在原地,我独自上前看看情况……距离断面很近了,我趴在地上往前蹭,蹭到断裂处往下看,这截桥身坠落在谷底,血红的钢构件摔散了,像一堆尸骸,散落在谷底河流中,看得出这河不深,应该能趟过去,有的地方还可以把桥身残骸当桥。我抬头看了看大桥的悬索,断裂处明显有烧蚀的痕迹,应该是人为的,很可能是为了阻止难民涌来,阻止病毒涌来。
我掉头回去,一起商议,决定下到谷底过河,于是我们沿着桥往回走。没走多远,迎面走来一对母子,母亲牵着孩子的手,衣衫褴褛,不应该这么说,因为很可能我们更褴褛,没镜子罢了。
“桥断了!往回走!”
大光朝那母子喊,对方没有一点儿反应,继续迎面走来,大光开始摆手,我也摆手,但对方还是没有反应,就这么越走越近了。
“桥断了,往回走吧。”
那母亲像是没听懂,她握紧手里的菜刀,面目狰狞,拉着孩子靠边走,怕我们靠近,我们更怕她们靠近,因为她们脸上手上长满痘泡,我们赶紧靠边走……
下了桥,我们边走边寻找高速护栏的缺口……找到了一个,我们钻出来,穿过齐腰深的枯灌木,摸索着往下走,往下滑,滑到了一条盘山路上,顺这条路一直往下走……途经一个山村,寂静得可怕……遇到一辆抛锚的电动车,钻进去翻找了半天,没找到任何能吃的东西……不时路过小块的梯田,庄稼叶被虫子吃净,穗子被人割净,只剩下一根根光溜溜的黄杆儿,田块像个毛刷子……不知怎的,我竟回忆起好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纪录片,是关于1942年那场大饥荒,我想起片子里采访当年的幸存者,回忆吃撵转,是用没熟的青麦穗撵成的糊,不知是什么味道,是不是比树皮好吃……一道弯接着一道弯,多得不愿意数了……我们瘫坐在地上,吃几根“蛋卷”,抿几口水……不停地下陡坡,脚踝很疼,腿酸得受不了,感觉随时要往前跪倒……又经过一个山村,还是一片死寂……又遇到一根根黄杆儿、一块块毛刷子……还是一道弯接着一道弯……又一个山村,还是死寂……又是一道弯接一道弯……这盘山路像是无限死循环,越走越绝望……
忽然间,我闻到了玉米棒子那种特殊的香气!瞬间激醒了!他俩也闻到了!我们东张西望四处寻找,大光身高将近一米九,他很快就发现一个碎石垒的院墙里种着玉米!他小跑过去,轻松翻墙进去,紧接着院墙里传出狼狗的嘶吼,那嘶吼烈得让人很难受,紧接着看到玉米棒子飞了出来!一个接一个,我和嫂子慌忙趴下捡,突然听到惨叫声!是大光的声音!嘶吼声停了,惨叫声越来越大,我和嫂子吓蒙了,我刚要爬墙,大光的头探了出来,表情特别痛苦,我和嫂子慌忙伸手拽他,拽衣服拽胳膊,用尽全力把他拽了出来,连带着拽塌了半截碎石墙,看到狼狗撕咬着大光的小腿不松口,我们用刀砍用石头砸,狼狗退回院里,狂吠不止,大光小腿被咬烂站不起来,我们拖着他离开几十米远,那狼狗还在狂吠着,我累瘫在地上几乎喘不上气,嫂子一边急促地喘着一边给大光擦血,把狼狗撕咬开的皮肉贴回原位,我瘆得难受,把头扭过去,又觉得这样不好,就把头扭回来,看到大光疼得脸拧变了形,不住地往一侧扭腰,狠命地扭,怕他扭断腰,我使劲掰着他肩膀。嫂子脱下防晒衣,裹住大光的小腿,血很快洇透了,不停滴答着,嫂子扯下防晒衣的袖子,绑在接近膝盖的位置,使劲扎紧,又发现大光的袖口也在往外淌,挽起他袖子,看到两个红泉眼不停地冒着,应该是尖牙扎着大血管了,嫂子又扯下一条袖子扎紧大光胳膊……我跳下沟,扶起一辆遗弃的电动自行车,一试没电,轮胎也瘪了,推上来,一齐把大光扶上车,我和嫂子一左一右包夹着他,他自己捏着车闸,我们顺坡而下赶紧离开,害怕那院子里出来人,把怀里这几根玉米棒子要回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后跟了五六只野狗,悄无声息一路尾随,我们停下休息,它们也停下休息,我注意到它们脖子上都挂着铭牌,很可能是前面难民遗弃的,一个个满身污泥,像是从垃圾填埋场挖出来的,勉强能看出那只小的是泰迪,其它几只看不出品种。当我与为首的那只对眼时,它龇出了满嘴獠牙,我明白了,它们不是要给我们当伙伴,是要把我们当伙食,很可能就是闻到血味跟过来的,不管了,先吃饱再说,我从怀里掏出三个玉米棒子,给大光一个,给嫂子一个,我扒开苞叶刚要啃,猛然觉得不对,这玉米是大光哥拿半条命换的,于是把玉米塞给了他,他塞了回来,嫂子见状赶紧掏出她捡的那两个,塞给我一个,我掰成两半,塞回去一半,嫂子又塞回来,我们默不作声让来让去……玉米粒还没灌浆,吃着更像蔬菜,甜丝丝的,一点儿都不涩,还带有荷叶的清香,难得的美味啊!我把粒子啃得精光,然后咬开棒子柴硬的外层,啃里面的芯儿,又软又甜,好吃到想哭。玉米须子不舍得扔,填进嘴里一尝,也很好吃!嫩绿的苞叶也很好吃!我一边嚼一边忍不住笑咧了嘴……我把啃下来的柴硬部分扔给了这群野狗,为首的上前闻了闻,抬起头恶狠狠瞪着我,又龇出了獠牙,显然它们只想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