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1 / 1)
王怀礼终于有时间去看封宜奴了,分别多日,二人各诉衷肠、难免缠绵,直到酒席摆好,才依偎着走出闺房。可并没有马上开席,直到柔娘到来。明珠首位,王怀礼坐在明珠对面,封宜奴和柔娘安于两侧。座间,封宜奴告诉王怀礼,为了报答隐安寺住持收留、照顾母亲之恩,她要出钱重修寺庙。王怀礼知道封宜奴的心意,所以十分赞成,于是主动提出过几日亲自陪着她们母女去隐安寺,封宜奴十分满意,转身邀请柔娘同去,柔娘也想出去散散心,便答应了。第二天便开始张罗购买各色香资。
秦瑺和王怀礼一起去见赵光义,赵光义听了汇报,又看了颜梅留下的信,“秦通判,以你的分析,我们该如何往下进行。”秦瑺回道:“既然您吩咐,下官就唐突了,下官的愚见是:姚勾当犯了欺君之罪,只此一条,就足以治罪,且不说为侵占他人财产行诬陷之事,导致他人死亡、子女离散这些罪行,依理应立即拘捕归案,但他毕竟是官家身边之人,下官认为稳妥的是把现今掌握的证据整理好以抵报的形式呈给官家,再进行拘捕、审问、定罪为妥。”赵光义看了一眼秦瑺,笑笑没说话,转向王怀礼问:“你呢?你的想法?”王怀礼迎着赵光义的目光,不慌不忙地答道:“下官认同秦通判的建议,既然犯了法,就应该治罪,不需考虑其职位和亲疏。但是下官认为应该先拿了他录口供、画押,证据确凿后再整理呈送官家似乎更妥帖,官家也不会为难。”赵光义收回停在王怀礼身上的目光,“二位说的都有道理,都是可行的,对于违法之人,官家是绝不会考虑亲疏的,这点你我都清楚,只不过那严涛的死亡毕竟不是姚勾当直接导致的,而且时间久远,又是在南唐,而且颜梅这封信的内容是真是假?会不会是他在图画院时同姚勾当结了仇才行此污蔑之事?这都不好说,毕竟除了这封信外没有其它证据;再者颜梅的死亡是否同姚勾当有关并不能确定,毕竟也没有人证和物证。所以所谓的欺君之罪从何谈起?最近官家身染小疾,一直拖沓未愈,大娘娘很是担心,如果在没有实证之前便对他身边的得力之人行调查取证之事恐怕不妥,万一他反告我开封府无凭无证便诬告他这么大的罪名岂不惹官家动气?别忘了,杨钺和张傲方的案子也同图画院有关联,所以不能不谨慎处置。”秦瑺和王怀礼都沉默了,“这样,你们继续跟进,最好能找到姚歇同颜梅死亡的直接证据,这边我来掌握。”“下官明白。”
这在秦瑺的意料之中,开封府不会主动得罪掌权的朝臣是一贯的做派,除非是铁证。更何况,现在朝中局势微妙,每一步都牵扯甚多,如果此时赵光义做出对官家不利的事,朝臣们无论如何都会同储位之争、主帅之争产生联系,张傲方杨钺案本就敏感,赵光义怎么会轻易触碰?这局中人步步为营,小心试探,比的就是定力。
王怀礼道:“您说这两件案子是否能合到一处?这样查起来也省些力气。”“两件案子确实有交叉之处,能合并是最好的,你研究研究。”“是。”
秦瑺决定再去找魏锦涛。姚歇苦笑着对秦瑺抱怨:“秦通判来到不巧,我这也急着找他呢,这不,都这个时辰了还没见他来。”“为何?”“我哪里知道?我以为是身体抱恙,所以刚刚派人去他家里看望,可他家人却说他早起就出了门,留下话说是去帮人鉴画。”“哦,那便不打扰姚勾当了,告辞。”“秦通判慢走。”姚歇送秦瑺出了门,马上返回图画院,把一幅婴戏图仔细包好,小心放入楠木匣子,嘱咐好其他人,便抱着匣子出宫赶往晋王府。早前,晋王妃就给他打了招呼,需要一幅婴戏图,准备给晋王的母亲,也就是宫中太后做寿礼。按照晋王妃的指定和要求,由图画院的王待诏负责绘制,昨日刚刚完工,所以今日就迫不及待地送过去请王妃鉴赏。
画的正中是一个瓷缸,瓷缸上是松鹤延年图,瓷缸里满满地插着各色牡丹。两个婴孩一左一右笑嘻嘻的站在瓷缸旁,一个手中捧着寿桃、一个手中捧着佛手。图的右上方是个鸟架,上面停着一只绶带鸟。图的左下方有一只白猫,慵懒地趴在那,眼睛看着前面的婴孩。王妃十分满意,给了姚歇丰厚的赏赐。其实尽管这幅画的画工精湛,婴孩的表情生动传神,但是构图是晋王的要求,所以艺术水准不十分高,就是把寓意长寿的东西堆砌在一起而已。此画在所有礼品中也并不显眼,价值也并不多贵重,但却是晋王最用心、最能体现晋王心意的一件礼物,可以说它起到的作用是其它所有礼物加在一起都达不到的。晋王十分清楚太后的心意,也明白此时太后心中的忧虑,所以才特意创作了这幅一团和气、其乐融融的婴戏图,借此向官家、群臣表明心意。
傍晚,秦瑺坐着轿子出城回家,刚到府门前,一顶轿子迎面奔了过来,到了近前才停下来,秦瑺正纳闷呢,只见一人急急地从轿子里出来,四下看了看才走到秦瑺跟前,秦瑺认出此人正是自己白天要找的魏锦涛。
魏锦涛犹犹豫豫的,秦瑺便道:“魏待诏匆忙赶来,不仅仅是品茶吧?”魏锦涛放下手中的茶盏,苦笑道:“既然秦通判已经看透了,魏某也只有据实相告了。”
多年前的一天,内侍勾当姚歇传皇上口谕,命魏锦涛临摹隋朝画家展子虔的画作《童子戏水图》,此画是宫里珍藏的展子虔的两幅画作之一,出于保护,平时极少被取出观摩。为了随时欣赏,临摹尤其重要,因其画风与展子虔相近,所以被皇上钦点。魏锦涛第一次见展子虔真迹,惊喜异常,能临摹展子虔的画作,不仅是荣幸,更是学习的绝佳机会!可姚歇安排供奉滕宏在旁边辅助,让他有些扫兴,他的习惯是临摹时不能有人在旁打扰,但姚歇是总管,不可得罪,只能勉强同意,但是要求在他临摹时滕宏不要十分靠近。滕宏是再三求了姚歇,并送了许多钱帛之物,才有今日机会近前观赏学习,本已经大喜过望,所以对魏锦涛的要求毫不在意,承诺只在画案附近静静观看。这日,画作十分已经完成了九分,在临摹画作中小童的发带时,反复调色也没确定,正犹豫时,滕宏上前一步堆笑道:“魏待诏对自己要求太严格了,我看现在的设色就十分像了。”魏锦涛摇了摇头:“还是不十分接近,还需再调。”滕宏看魏锦涛对自己不似平日般冷淡,便去倒了一盏茶,端着,挪到魏锦涛的旁边,小心翼翼的笑道:“待诏,吃盏茶歇歇眼睛可好?”魏锦涛手握画笔,探着身子正专注观看原画,边看边琢磨该如何运笔,接着嘴角上扬,轻呼一声:“好!”抬起了身子,滕宏听魏锦涛说好,以为他同意吃自己倒的茶,十分高兴,忙堆笑着把茶盏又凑近了些,可魏锦涛的精神全部集中在画作上,他是想好了如何设色才叫了一声“好”的,他抬起身子伸手去拿画笔,一下碰到了茶盏,茶水洒在了原画上,二人同时骇得喊出声来“哎呀!”魏锦涛急忙拿起旁边的棉布去擦拭,可已经晚了,看着被茶水浸染的原画,二人呆在那,一动不动。毁坏皇室收藏的名画,是大罪,也有可能是死罪,何况是皇上最爱的展子虔的画。这是闯下滔天的大祸了!滕宏吓得三魂出窍,血往上涌。手中的茶盏也掉了,“啪”的一声,一下惊醒了魏锦涛,他转头瞪着滕宏,抬手指着,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骂道:“你、你、你这个慌脚汉子,害死我了!”说完便瘫坐在椅子上,面色惨白。
滕宏看魏锦涛通红的眼睛瞪着自己,吓得瘫跪在地上喘着粗气,好半天才缓和了些,急忙爬到画案旁,撑着站起身子,哆嗦着向案上看去,茶水溅在画作右下方的石头上,由于颜色比较淡,所以并不是十分明显,滕宏是个机灵的,脑子转得快,权衡利弊只在一瞬间,很快有了主意,于是站直了身子,平息下呼吸,低头小声试问:“待诏?”这时的魏锦涛面色苍白,长叹一声:“去见姚相吧。”说完站起身子抻了抻袍袖,平静的神情中透着决绝,能看出此时的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并准备坦然接受。看也不看滕宏迈步要走。宏滕急忙抢在前面拦着:“待诏,别急,咱们再商量商量,”“商量什么。”魏锦涛冷冷地仍不看他,“也许可以挽回呢?”魏锦涛用余光扫了一眼滕宏,继续走,滕宏冲过去靠在门上,低声喊道:“待诏!毁坏藏画是大罪,仕途、名利全完了!咱们个人生死不足惜,要是祸及家人,罪过就大了!”魏锦涛只感到头轰的一下有些眩晕,怔在那没动,是呀,还会牵连家人,自己竟然忘了!滕宏靠过来小心扶着魏锦涛,“待诏,这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我刚刚看了,只有小小的一点污染,不仔细看,不容易发现。”说完偷瞄了一眼魏锦涛,魏锦涛仍是不看他,眼中都是茫然,便接着说:“咱们试试看,也许能补救呢?”边说边引着魏锦涛来到画案旁,指着原图小心翼翼地说:“待诏也可以这么处理,察觉不出来的。”说完,拿起帕子,小心地在画作上沾了沾,魏锦涛的目光随着他的举动移动,滕宏轻声说:“这幅画虽然是官家的爱物,但官家观摩的次数极少,姚相又不检查,现在请待诏按照摹品把缺失的补上,不会被发现的!”魏锦涛陷入沉思,滕宏说的他当然知道,只是刚刚没想过用这种办法给自己减轻罪过甚至脱罪,一丝一毫都没出现过。损坏藏画后果的严重、自己学画多年的艰辛、如今在画院的地位、在当今画界的声望以及皇上的看重、甚至自己的性命都将不复存在,这些他都明白,但是却忘了自己的高堂和妻小,滕宏说的对,他们极可能被株连,那样自己良心所承受的痛苦和绝望会远远大于其它一切加在自己身上的惩罚,这是他不能接受的。如果采纳滕宏的建议或可掩盖蒙混过去,但是万一被发现,欺君之罪的后果却远大于前者,家人一定性命不保,甚至九族都将被牵连,结局更是可怕。想到这,他决定还是去坦白,脸上又呈现出决绝的神情。滕宏同样拦下了魏锦涛,他从魏锦涛脸上一系列的细微的表情变化就已经猜出了他的决定。这次他不在用商量的口气,冷冷道:“等等,是决定了?”“是。”虽只是一个字,却坚定有力。“家人也放弃不管了吗?”这次虽然没说话,但是也是坚定的,滕宏又敏锐地扑捉到了,“即使有可以避免牵连高堂和妻小的机会也放弃吗?”魏锦涛依然沉默不语。滕宏跪下哀求道:“待诏!我们冒一次险,就有一半的机会保全自己和家人,如果不冒险,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魏锦涛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苍白的脸微微泛红,“只有天知地知,你我知道。”魏锦涛呼吸急促,滕宏哭着叩头:“求待诏可怜可怜我家中孤苦的老母吧!”魏锦涛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喘着。坦荡面对承担后果就会殃及家人,他不忍;欺君罔上瞒天过海,保全自己和家人,他不敢。父母苍老慈祥的面庞、妻子贤惠善良的眼神、儿女天真可爱的笑容在眼前交替出现,他心碎了。怨恨地看着跪地哀求的滕宏,他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流下。他站了好久。一阵风吹过,花的芳香、小鸟的歌声轻轻地飘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在树枝上跳跃,树下的芍药开的正艳,温暖的阳光穿过树叶落在魏锦涛冰冷的身上,神奇地舒缓了魏锦涛紧张恐惧的神经。他缓缓回过身,慢慢走到画案旁,盯着画,半晌,附身捡起掉落的画笔,坐回椅子。他选择了后者。他一边润笔,一边道:“关上窗户。”滕宏一直在旁边紧张地盯着魏锦涛,直到看见他润笔,才松弛下来,听见他吩咐自己,心内顿时狂喜,冲过去关上了窗户,踮着脚轻轻走到魏锦涛身旁,紧张地盯着。魏锦涛放下刚刚润好的笔,双手从额头移到太阳穴轻轻揉着,慢慢停下,脸埋在手里一动不动,滕宏躬身小声道:“待诏累了吧,今日就到这?”他确实太累了,心力交瘁。他站起身,在笔洗中洗好画笔,挂在笔架上,拖着沉重的双腿,迈出了门。滕宏呆呆地望着魏锦涛的背影,瘫在椅子上,半天没动,他也累了。
第二天,依然像从前一样,一个临摹,一个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