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城头降幡(1 / 8)
每日卯时上殿,曹丕第一件事就是从堆积如山的竹简中寻找贴有红色羽毛的密函。对于壶关口的一切战事,曹丕都了如指掌。安插在曹操身旁的暗线每日都要向他报送消息——除了战况,还有曹操父子的起居、饮食、言行,甚至帐下诸将行踪都写得清清楚楚。北山狩猎之事在第三天就传到了邺城。曹丕看得心乱如麻,父亲竟称曹冲为“国子”,还说什么“吾儿仁慈”。他心下不由愤然。自己自小长在军中,立勋甚多,可在父亲心目中怎么还不如一个黄口小儿?又见信中写道“近来丁仪与公主颇多亲近,司空也多有嘉勉”,不觉更添一份愤恨——丁仪似乎铁了心要帮曹植立嗣。一旦成为主婿,自己的世子之路又将横生波澜!
越想越气,曹丕一把将案上的竹简扫落在地。
夜色深沉,刁斗三声。甄宓心里突然落寞起来。她下意识地翻身抱向旁边,却得了个空。孤枕冰冷,女人在黑暗中扳着手指计算。曹丕已经整整十天没有和自己见面了。琴瑟在案,却久不闻其声。突然想起新婚燕尔时曹丕在灯下拨琴,一声声珠落玉盘。自己在一旁摇扇煮茶,汩汩的茶沸声与淙淙琴声同起同落。而这一切都才短短数月,如今案上瑶琴无声,炉中茶釜冰凉。仔细想来,所经诸般温情犹如梦幻般不真实。
有人轻手轻脚地进了屋。足音直到榻边方停,接着是窸窣的振衣声。是曹丕,自己朝思夜想的丈夫。甄宓一把抱住,泪水濡湿了曹丕的后背。
“你怎么哭了?”曹丕轻轻转过身抱紧甄宓,“掖庭离听政殿不过数百步,怎么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他轻吻女人脸颊。
“怕只怕殿堂虽近,心壑难逾。”甄宓幽幽叹息。
“你是怕我跑了?我又没长翅膀。”
女人闭着眼睛把脸埋向曹丕胸膛:“夫君可记得卓文君的那首〈诀别书〉——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喘息片刻又道,“若是有一天夫君厌了甄宓,妾就像卓文君一样,吟诵此诗与君诀别!”
曹丕环抱妻子,笑道:“不过几日不见就有了这么多虚妄念头。壶关口破城在即,不日父亲必然班师。这些天我一在邺南玄武池督工,班师之前必须注水行舟,不然何以向父亲交代?”
甄宓欲言又止,似乎在掂量着是否该说。
“夫人想说什么?”曹丕觉察到了甄宓的不安。
甄宓嗫嚅道:“昨日妾去椒房请安,大夫人说‘子桓日夜治国十分辛苦,早些历练日后好为夫君分担政务’。谁知环夫人却沉了脸说‘日后还不知谁能担起这万里江山呢’。话里话外,像是司空对环夫人早有所许。大夫人听了虽然没有说话,但看得出非常生气。”
曹丕心内犹如汤煮:“庶母真是这么说的?”
甄宓“嗯”了一声:“这话妾原不该说,但事关立嗣大事”
曹丕翻身坐起怔了一会儿,索性披衣步出寝宫。邺城冬日的天空寥廓晴朗。夜风也吹得温柔,斗拱上的风铃断断续续地轻响,犹如琴瑟声声。曹丕用力拍一下阑干,心内激愤不平。环夫人刁钻贪婪,母以子贵,凭借着父亲对曹冲的宠爱,从不把母亲放在眼里,言语行止多有冒犯。自有汉以来,后宫干政者颇多。从吕太后始,窦太后、卫子夫、窦妙皇后、何皇后哪个不是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桓灵以来,外戚横行,贪侈奢纵,威行内外,百官侧目,又哪个不是因后宫而起?依着环夫人的暴戾性子,若有朝一日曹冲立嗣,怕是自己和一众兄弟必做她的刀下之鬼。
身后传来环佩声,甄宓为他披上了一件锦袍。
两人无语相拥,默默仰视漫天星斗。
甄宓轻声吟道:“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夫君,若有一日妾归天了就化成那颗织女星,你就化作那颗牛郎星。”
曹丕紧抱甄宓:“又说傻话,天上哪里有什么牛郎织女?不过是祝巫的谵妄之言。”
甄宓忙掩住曹丕的嘴:“鬼神之事,不可乱说。前几天妾和侍女出宫散心,见漳河岸边有座神祠,里面供奉的是前汉朱虚侯刘章。听祠中巫祝说,若是痴男怨女对着牛郎织女星立誓,都可应验呢。”
曹丕突然灵光一现——环夫人原是彭城郡人,楚人素来好巫术傩戏,她幼时耳濡目染,对巫祝方士颇多好感。何不以淫祠为饵诱她入毂,斩草除根?
见曹丕发怔,甄宓轻推一下:“夫君何故发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