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9下:行侠义恨桃哀菊,话汉唐儿戏闲云(1 / 1)
大概这店主人与那王苏苏相似,并非闲子中人,只是有年的熟客罢了。在房中吃了些酒食,出去转了一圈,天就黑了。城外无所谓宵禁,到处都有灯火,歌吹之声亦往往随风到耳。回到店中,黄巢便要歇下,孟楷便将揣着的那纸诗拿了出来,捧过去道:“三哥,解解此诗!”黄巢接在手里,脸上只是笑。
赵璋道:“当侯,可知这第四句用的何典?”孟楷还真不知道,赵璋道:“此乃太宗之典也!武德四年(621年六月,太宗灭王世充、掳窦建德凯旋,身裹黄金甲,下坐什伐赤,后拥甲士三万,翼张铁马万骑,前歌后舞,鼓吹载路,亡隋之宝,络绎不绝,乃入长安,乃献太庙,高祖因表厥功,加号天策上将军,东道大行台,位在王公之上,而终有天下!”孟楷道:“怪道此诗有帝王之气!”黄巢道:“写菊罢了,太宗又岂足慕!”俩人都吃了一惊,太宗皇帝之文治武功,岂不足慕哉?
黄巢从榻上起身,到窗前站住了,望了一会不远处的渭水,转身道:“本朝之至于斯,祸根实由太宗所种!玄武门之变,太宗弑兄杀弟逼父,大坏天伦,遂以己度人,猜忌骨肉,最终使弱子嗣位,乃有女主临朝,于时社稷移矣!而玄宗之得位,可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兵变玄武门,虽曰诛杀韦后,其实是诸侯夺宗,之后又是功高遭忌,不得已杀姑逼父,紾兄之臂!兄弟不可信,故建花萼相辉楼;子孙不可信,故置十王宅、百孙院;皇后不可信,故不册皇后。晚岁猜忌肃宗以罪王忠嗣(注:烈士王海宾之子,自幼养于宫中,曾兼任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竟尽以雄藩强兵授胡将(注:安禄山、哥舒翰,于是有安史之乱!
马嵬之变,肃宗弃父而走灵武,玄宗在而即位称帝,是明父子真不可信。彼亦不信其子,建宁王英毅才略(注:李倓,贤于代宗远矣,然立功则必受其诛,非是受妇寺蛊惑,忌之也!代宗以阉官乃得嗣位,亦不肯信人,故用鱼朝恩监领九节度之师,败不思改,后更封为天下观军容使,统率京师神策禁军;忌郭汾阳、李武穆功高(注:李光弼,用胡将仆固怀恩平河北,而怀恩怀私心树私恩,遂建魏博、成德、幽州、昭义四镇。德宗思欲革之而性褊才短,泾原变起,遂乱其所为,设中尉以掌禁军,而畿内亦有跋扈之镇(注:同、华帅周智光!顺宗欲革其弊,福祚短而二王八司马受祸。宪宗功亏一篑,为阉所弑,有唐乃至不可药!设无玄武门之变,自无种种祸事!故其治不如汉,其化不如汉,其祚亦当不如汉!”
赵璋叹服道:“兄长此论,故非我等所及!”黄巢一笑,道:“书生之论罢了!论之则易,行之则难。易地而处,未必及也!”拍窗台而叹。孟楷道:“汉高祖可慕乎?”黄巢道:“自始皇称帝,千古英雄无逾此人者!他者且不论,其如五伦亦一无所失:事秦,秦乱不由彼作;事楚,楚乱不由彼作。遇下,有有怨而封者,无无罪而被诛者;事父,非独以尊号加之,又为徙丰以愉之!养子,无嫡无庶,无猜无憎,长养终始,皆有茅土!兄弟:有怨无功,兄嫂姊侄,无不以封!妻妾:宠戚氏而不废吕后,爱管赵而怜薄姬!朋友:同起丰沛者,非王则侯!”
孟楷道:“烹父分羹,推子下车,菹醢彭韩,又何解?”黄巢道:“有分羹之语,而无分羹之实,若无分羹之语,则恐有分羹之实!马疲追近,父子同俘,则父子同死。子俘父遁,则父子俱生!霸王得太公、吕后尚囚之,岂便杀人小儿女?高祖若有意诛韩信,何必待长乐钟室,杀之陈县可也,且韩信受诛之时,已是叛逆之臣,岂冤哉?陈豨叛于代,高祖必欲召彭越同行者,恐前战不利,越乘虚乱于后也。越素有将略,岂不知高祖之忧?而敢再三推病不行者,正恃代之乱也。袭而执之,可以诛而不诛者,高祖之仁;可以诛而卒诛者,国家之法也,又何怨?且彭越诚有疾病,则国废远徙,当奄奄待毙,何吕后遇之于路途也,不怜其将死而忧其将为乱于蜀哉?故知彭越假疾待衅,明矣!”
孟楷道:“我却思不到此!”赵璋道:“非独公也,此论千古未有,唯兄长与高祖能同心!”又道:“兄长必欲待陈涉、胡广乎?”黄巢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果有此命,当有为吾先导者!”过来将灯一吹,三人一榻睡了。
在西渭桥盘桓到四月初八日,李黑才现了身,也不敲门,哐地一声门便拉开了。黄巢三个正对窗晚食,好不唬了一跳,这厮却笑道:“我说是谁来!三哥,如何不将了那折钱作信?”黄巢笑道:“舍不得用!”拉他坐在了身边。李黑道:“也不干钱的事,见了信我便才知人在了!”吃了两碗酒,便道:“张季宏徙外镇了,三哥是还家还是与李黑做人情?”黄巢道:“没盘缠也回不得家,只是不知如何做起?”李黑道:“都在我身上,这位法师可也一起?”黄巢道:“一起!”李黑点头道:“那三哥明日还城,我来进奏院寻!”很快便起了身。
黄巢送他出来,问道:“听说路相已出镇西川?”李黑道:“是来,兄长可惜不在城,昨日出金光门时,市人好不掷瓦石,京兆府也没敢遣卒遮护!可韦驸马也没得着首相,吃于驸马领了!”黄巢道:“路韦不是一党,为何相挤?”李黑道:“烈马不可同槽,妒妇难与共食,便是不相能,真有什事便不是使相(注:路岩出镇带了同平章事衔不是西川了!”黄巢点头,倚用婿家,倒是别出新意!
第二日一早,三人便乘船还了城,到宅不久李黑便过来了,马屁股后驮着一口衣箱,解了进屋,笑着将箱微开,便有一股奇香入鼻,黄巢、孟楷都识不得的,赵璋道:“此乃禁中御香,人间所无,李兄何处得来?”李黑笑道:“自有来处!此是三套袍服,三位兄长今日好好洗沐一番,明日休沐,随着李黑往人间微服一行!”黄巢翻了看道:“既是微行,着紫似乎不妥!”李黑道:“非此无以信人!”孟楷道:“可言备细!”李黑道:“也无什备细,三哥充天子,便托个黄姓,皇家著黄袍,解得过去;法师充文臣,人问便说姓赵,今刑部侍郎赵隐年初才回京,人也识不得;七哥充武臣,便说姓孟,人也以为是右散骑常侍孟彪之族!(注:平徐州一役,孟彪以太仆卿,充都粮料使我便充个内侍力士,闲步到寄绫院子,便有人来拜,便与守院和尚借绫,如此便了!”
黄巢道:“兄弟如何充得内侍?”李黑道:“将须一剃便是了!”黄巢道:“声音奈何?”李黑道:“三哥是有所不知,有自小割鸟的内侍,也有老大才割的!老大割的便与常人无大异,大安国寺吃的是天家的香火,知道这些的!三哥可还有什话?”黄巢道:“有什话也事后再说!”李黑一走,赵璋道:“兄长,此实乃佳兆!”黄巢道:“聊作小儿戏!”
第二天一早,李黑便过来了,没了须,穿着一件浅绯宫袍,没骑马,只牵了一匹花色驴子,到了跟前,怪着声音道:“主家,驾至!”真有内侍的意味。黄巢便上了驴背,赵璋着深绯,孟楷着浅绯,前后随着。
大安国寺便在长乐坊,紧贴着大明宫宫墙,出丹凤门左转过翊善坊便到了(注:此坊只有他坊的三分之一宽。寺本为睿宗皇帝的旧宅,景云元年(71年睿宗再登大宝(注:嗣圣元年-684年,曾为则天立为帝,遂以宅为寺,以封号为寺名(注:中宗神龙复辟后,封弟为安国相王。宪宗元和三年(88年,左军中尉吐突承璀领功德使,总僧尼、道士及功役,遂盛修安国寺,占地大半坊,立圣德碑,楼高五十余尺,(注:约十五六米欲以万贯请翰林学院李绛题额,李绛不可,且奏立碑非圣德所为。宪宗遽命曳倒,然碑楼虽倒,寺院不削,犹为京城第一壮丽处!
皇帝游乐出行,多是从夹城出入苑一坊(注:与长乐坊相邻,李黑便牵着花驴从长乐东坊而入,寄陵的偏院就在左近。一进去,一早吩咐好的穷夫乞儿便随了过来。寄绫院的和尚正在扫街,便觉着奇怪,拄着帚又望又嗅的。行到门首左近,花驴稍驻,便有一个穷夫上前磕头。黄巢下来,便唤赏。李黑便在驮囊里取了一匹,要撕。黄巢蹙眉道:“予他!”便将一匹绢赏了。看得门内的大和尚也咂起舌来,那些随着的于是都拜过来磕头,囊中五匹绢一时赏尽,人还不退。黄巢招手问大和尚道:“院中有何物?可借之!”这和尚是远远望见过皇帝的,觉着这贵人身样极似,又周身散着御香,便有些迷糊了,只是不敢做主,正撰辞时,见那力士与军将一齐掷眼过来,便不敢弹舌,流矢伛身合掌道:“有!有!有!”黄巢道:“不拘多少,尽借来,百姓穷寒如此,朕——正是可哀怜!”大和尚流矢挥着一众小和尚去搬。
或三或五,很快一千匹吴绫便散了个磬尽,人也散了个尽,赵璋便要前引,继续游寺。黄巢叹道:“百姓多艰,何心宴游,回罢!”便上了驴背,李黑过去吩咐和尚道:“明早来朝门,可奉引入内,所酬不轻!”和尚迭声应了,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日自然没有人来酬他,不过不久便迎来了真天子,赐二丈高沈檀莲花讲座,大作法事,设万人大斋,赏赐无算。
黄巢几个出坊不远,便有一驾马车在候着了,驾车的汉子在杨妙儿宅中见过,好像是唤什“镔铁”。上车下了门帘,李黑才隔着车箱指了指道:“我刎颈的兄弟李镔铁!事情虽了,不可大意。先换衣裳出城,再往船中吃酒!”便开箱取了各人的旧服来。黄巢对这厮还真是钦服起来,可谓胆大包天,心细如发,用之于军,定是大将之才!出了城,李黑便问杨迎儿、杨桂儿是黄巢自己将了钱去买还是他买了将了人来。黄巢便道:“钱也好,人也好,都托与兄弟料理!黄三入京科考,六七年将不回一个进士,却将回一个娼女,何以对父老?羞也羞死,惭也惭死!俩个愿走便赎出来,不愿意便随她,钱不足时烦兄弟添着,往后黄三再来还;有多的便与兄弟吃一碗酒,也是谢公两番解围!”李黑应了,拍膝笑问道:“三哥,李黑这碗酒可吃得香甜,往后有吩咐直管来唤!”黄巢道:“现在便有事相请!”
“说来!”
黄巢道:“听人说这城中有三位豪侠,第一的便是公,第二的是薛夜叉,第三的是关檀越!离京之前,黄三想与薛、关二公吃碗酒!”李黑一笑,道:“兄长,不敢相瞒,这二人都是我齐肩的兄弟,可我闲云社自有祖宗的规矩,这碗酒三哥一时吃不着的!”黄巢便不勉强了,闲子有社,唤作闲云,他可是第一回听说,李黑不讳,便是有情谊了!在灞陵舟中吃了半日酒,李镔铁将了三百匹吴绫过来,李黑便上了岸,黄巢三个各取一匹,便跳上了船,揖手挥手,纵目天地。
秦山秦水鸟吱啁。
一去长安不胜愁。
太平乐境谁思乱,
穷年锄犁战貔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