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 辞旧(1 / 4)
早些年,世族门阀的排外远比现在严重,越是高门大族,其与勋贵、寒门之间的壁垒越是坚固。他们独成一系,自建围城,通婚、往来、争斗、联盟,都限定在这么一个小圈子里,用当年王潇将军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就是,上数五代必有姻亲,各家谱系如数家珍,随便谁家设宴,进门全是熟人。
外人看来,那些动辄数百年历史的古老家族就像高坐云端的仙门,高高在上、目下无尘,门下子弟多骄矜傲慢,气质之独特,百里开外都能一眼识别出来,乍看都一个模子。
可实际上,世族内部反倒因着森严的规矩和苛刻的等级划分,真实情形与世人所知大相径庭——顶级豪门与普通小族相隔云泥,门当户对、物以类聚四个大字在这里被诠释得无比彻底,而这其中,尤以陈留谢、琅琊王、曲宁温、弘农杨四家最为典型。
曲宁温氏避世而居,这一特质尚且不明显,其余三家,那大抵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纠缠之深绵延数代,最亲密时,说句通家之好都不为过。
谢卓是这一代世族高门里第一个出生的,很长时间里都被看做是同辈中的第一人。作为当时的世族天花板、大魏朝最具权势的家族,谢氏嫡长孙的贵重程度连皇子都无法比拟,不仅刚一出生便被选为未来的家族继承人,周岁礼更是得帝后亲至登门——事实上,直到谢家倒台前,谢卓的生辰宴都是大魏朝最为盛大的宴会之一。
而谢卓也的确没让世人失望,一岁诵诗,三岁讲史,五岁成赋,七岁时一篇策论连国子监学子们都自愧不如,小小年纪便显露出极高天赋,早慧之妖无人出其右。提起谢氏少主,人人感慨“得子如此,谢氏可再兴百年”。
谢家上下极为看重这位未来继承人,谢卓满七岁时,按照族规,谢家开始为他挑选未来的妻子。彼时谢氏看得上的惟有王杨两家,王家这辈生了一水的小子,杨家却出了个顶顶娇贵的嫡长女,人选为谁,不言而喻。
巧的是,王杨两家也这么认为。长辈们达成默契,只等杨缱年纪一到便正式定亲——本是该先交换庚帖的,可惜遭到了杨霖坚决反对。倒也非是他看不上谢卓,而是女儿年纪尚幼,他实在无法忍受这么早就把心头肉许配出去,哪怕他自己都觉得这门亲事极好。
彼年时值盛夏,杨缱入谢家进学,除她自己,所有人都知道这背后有着另外一层含义,所谓心照不宣,不外如是。
是以,严格来说,谢卓除了是杨缱的师兄,还应当算是她半个未婚夫。
陈留郡的谢氏祖宅常年冷清,森严的规矩之下越发显得大而空旷。那些年里,谢卓作为这个庞大家族的未来少主,被拘在这偌大的笼子里,终日与功课、责任为伴,从未尝过何为同龄人合该拥有的生活,直到身边多了一个玲珑乖巧的小姑娘。
小姑娘总追在他身后,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唤他卓哥哥。她拜师自己的父亲谢三爷,他们于是成了同门。父亲教学严格,初初启蒙乐理的小师妹常常觉得吃力,读不通曲谱时会可怜兮兮地求他帮忙,被罚时又噙着泪包拒绝他求情。她聪慧,天赋好,入了门道后便进度飞快,两人于是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
大人们从不瞒他,谢卓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他的师妹未来会是他的妻子,他欢喜至极。
他们利用闲暇时间踏遍了谢氏祖宅的每个角落,一本正经地借着散步之由行冒险之乐,会伴着雨声抚琴,赏着秋月品茗,会交流茶经,会较量书法,兴致来时甚至还偷溜出大宅,往集市上逛一圈再回来。偶一次的离经叛道,足以让他们惊奇回味好久。
尽管只有小半年的光景,那段时日却依旧成为他此生最明亮、最宝贵的回忆,是他经年之后颠沛流离时聊以慰藉悲恨的苦口良药。
但也仅止于此。
十年之后再相逢,师妹还是师妹,谢家少主却不再是谢家少主,少年时立下的婚约,早已随着陈留郡那座大宅的荒芜而荒芜。
谢卓唇边依旧挂着笑,压在琴弦上的手却在不自觉地使力。他望着眼前被昏黄灯影笼罩的少女,她已长成了大姑娘,再不会追在他身后笑闹了。
她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