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 生不同衾(1 / 5)
红日不知何时彻底跳出地平线,斜斜挂在头顶,灿烂的朝霞铺满半边天空,与丝丝缕缕棉花般的云朵交织,看起来像极了食云斋新出的金银酥。
生死拼杀间,总会错觉时间过得极慢,每分每秒都被无限拉长,然而实际上距离双方真正交上手已有近一个时辰,这场荒谬又残酷的血战也终于迎来了结局。
虎贲精锐与燕骑之间已然分出胜负——三百虎贲,全部战死,一个不留。而燕骑虽胜,幸存者却仅三五人,其中包括重伤的首领。
当最后一个虎贲精锐倒在越充脚下,这位燕骑当仁不让的首领也终于力竭不支地跪进血泊中,握刀的手抖如筛子。他勉力回头,遥遥望向不远处的另个战场,有心前去帮忙,却始终连起身这么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能牢牢占据禁军统领高位多年的人究竟有多强?一场鏖战,让这些听着“司统领”威名长大的后辈们在今日有了切身的体会。
出发时,杨缱带出了家中思字辈全部的九人,除却去往燕州的思难思义,其余七人里还活着的,仅剩一个思明;无霜断了一臂,谢影双伤了肺腑,袁铮几乎站不住,全靠手中一把长|枪支撑,温子青双唇惨白,全身多处挂彩,一身白衣已然成了血衣;就连杨缱,在被司啸逼得不得不放弃游击战而现身后,也被对方第一时间伤了双手手筋,彻底杜绝了她拉弓射箭的可能性。
这场苦战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期。如此惨烈的代价,换来的是司啸终于重伤加身,再不复最初的游刃有余: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反应越来越迟钝,每一次挥刀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每一口喘息都带出喷涌的血沫……
当呼吸都成为一种折磨时,你来我往的攻防已经演变成了以伤换伤,活着的意志成了支撑他们不倒下的最后稻草。可即便双方早已不死不休,面对死撑着不倒下、甚至还能不知疲倦挥出重击的司啸,任是谁都不能否认,眼前这个掌管禁军多年的中年男人,不愧一生威名加身。
可司啸到底只有一个人,而他们这边仍有一战之力,哪怕是一命换一命,最终胜的也不会是他。
司啸心知自己今日已无法完成使命,仅剩的那只眼睛不甘地死盯着不远处的季景西。不断有血从发际中渗出来流进眼睛里,以至于他看向季景西时,视线被染得血红血红,像是身处一片一望无际的血海。他奋力地挣扎,却始终无法靠近血海中央的那个年轻人半分,而对方就在那里,冷眼望着,像在看台上可怜至极的丑角,眼底冷漠得如同山顶终年不化的雪。
一股不知哪来的力道忽然迎面冲击而来,裹挟着冰凉的锐意,直推得他踉跄倒退。司啸慢半拍地低头,发现自己胸口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漆黑的刀,刀身尽没,剧痛慢半拍地传入大脑,使得他抑制不住地咳了一声,哇地吐出一口夹杂着肉沫的血。
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司啸不知自己此时脸上是哭是笑,目光沿着刀落到握刀之人脸上,恍惚认出那是杨家的女侍卫。他对她印象很深,明明此前他们无冤无仇,对方的每次攻击都仿佛不要命似的,所以她伤的也是所有人里最重的,即便今日侥幸没死,也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却没想到她竟然还有力气扑上来……
可她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司啸运足力气的一掌轻而易举便将她轰开,之后,两人齐齐脱力,轰然倒下。
刻着御赐铭文的横背宽刀从司啸手中脱落,血顺着铭文流过整个刀身,晕出一幅死亡盛景。纵横了一生的禁军统领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用那只看什么都血色一片的眼直勾勾地望着金灿灿的天幕,也不知是在惋惜自己过早结束的一生,还是无憾于死前有如此一场淋漓尽致的战斗。
他出身天子潜邸,不过一届家仆,少时凭着不俗的身手而受到主子赏识,有幸脱了奴籍,被送进军中历练,几场战役下来也积攒了赫赫战功。可他从未享受过世人的太多关注,生于那样一个能者辈出的年代,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然足够优秀时,总有人,能比他更加耀眼。
杨霖、季英、王潇、袁穆、谢三……有这些必然会青史留名的天之骄子们在前,谁会记得一个区区禁军统领?司啸这个名字,这个人的一生,是否会像他头顶的朝霞一般转瞬即逝,湮没于历史滚滚长河之中?
他今日没能杀死的那个人,未来书写史书时,又会如何描述他?
季景西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司啸眼神涣散地缓缓对上他,双唇翕张,用最后一口气对眼前的青年道,“……阿凌……是你多年至交……”
青年静静看着他,不语。
司啸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愿合眼,颤抖的手死死攥着对方的裤脚,固执地想等一个答案。
他没有等来。
望着脚边死不瞑目的尸体,季景西沉默片刻,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