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离家远行（1 / 3）
高尔利登上前往绵城的班车，从窗户里朝父亲挥手。高父点点头，虽担心儿子路途安全以及接下来独自面对险恶社会的忧虑，但仍面色平静。他生活经历丰富，以至宽容心强，昨晚儿子的冲撞，也没能让他动怒，这要在年轻时，可不敢想象。
高尔利深知父亲性格的变化，在母亲去世后，他对他更加珍惜了。
现在，高父可不想让儿子觉得这样一个简单的送别，算什么大事，所以当汽车开动起来后，他还冲车窗里的儿子安慰地笑了一下。高尔利回身坐好，忽地眼眶潮湿，有种离别的伤感。但他很快摆脱掉恼人的情绪，心情渐松，闪烁的泪水也被火热的雄心蒸发了。
汽车在满是小洋楼的县道上行进，像一首昂扬奋进的进行曲。驶出本镇后，视野变得开阔，远处的群山在明媚的金色光线下现出翠绿色，一些抓在岩石上的灌木和密集的扎根在贫瘠土壤中的柏树，层次清晰。高尔利的视线越过一块块绿油油的低矮的田野：栽种着熟悉的农作物，麦冬、水稻、玉米以及一些蔬菜，望向那坚硬的群山，它们一路绵延，好像在与他进行漫长的告别。
他注视着那里，出了神，山体仿佛现出了父亲的影子，红色土层是他的皮肤，裸露出来的白色岩层是他的骨骼。这无疑给了他一种坚实的力量。
汽车驶入花园镇的地界，县道两边都是样式简单的两三层乃至四五层的居民楼。他看着窗外经过的人家，都很普通，唯独有一家坐落在一条胡同中的大院子，采用新中式的风格修筑，门牌上金漆行书写着“陈家小院”，犹如一堆石子中的珍珠，格外引人注目。当汽车从胡同口缓缓驶过时，他隔着窗玻璃望了下。关于那座宅子的亲属，附近流传着一个不太友好的说法，近乎诅咒，即：物极必反，靠吸人血汗过上的安逸生活，迟早要被人搞垮。事实上，那是花园镇前镇长家的宅子，听说，是由他做房地产生意的二女婿出资修建的，供他养老之用。他的老伴五年前就过世了，此外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县城，和当县医院院长的丈夫在一起，二女儿一家则比较神秘。
经过豪宅，窗外又闪过一条田间小路。
去年夏天某个午后，高尔利从花园镇赶完集，抄近路回家，在走到镇长家大院后隔着一块庄稼地的那条小道上，遇到了一个穿着优雅白裙的漂亮姑娘。两人在只能容一个人行走的小径碰了面，为了让对方通过，他和她都选择了侧着身立在长着几株野雏菊和其他杂草的路边，留下足够的空间，这种同时的谦让，使她脸色红润了起来，像一颗催熟的苹果，同时浮出几分羞怯的笑。尽管心里好像掠过一阵撩人的春风似的，但高尔利没再多看，毕竟那样不太礼貌。况且，他的心还沉浸在被校园里追求了两年的女生拒绝的阴影中，爱意却仍未消散，因此面对别的相似年纪的女子，他容易想起自己的心酸。于是他率先抬起脚，从那女子留出的空位走了过去，经过时，礼貌性地道了声“谢谢”。对方没有答话，只略微低下头，以示回应，然后迈开步子，也走了。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做好饭，跟父亲两人吃过后，高尔利就进到自己的房间，看书、写作，到了晚上，倦意来袭，他便独自躺到床上。可才闭眼没一会儿，他的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出现了那个女子的身影，在这乡下，皮肤白皙、气质出众、富有城市气息的优雅女子可不多见。但他当时太专注于自我了，对她竟没多瞥一眼，以至于印象模糊。尽管在某些方面，那女子跟他这种乡村走出去的读书人，有点相似，但他终究是个农村人，他生命中的前二十年均在乡村度过，属于即将跨入城市阶层的一代，今后一只脚印在城市街道的同时，另一只却会永远留在乡村大地。
这会儿，他回过神来，视线里的画面开始变得平淡无奇。一些人家的上下老小都端着白瓷碗、不锈钢碗，或坐或站地在自家门口吃饭，衣着朴素的中年妇女与邻居闲聊，光着膀子的汉子正修理收割机，穿着长裙、皮肤黝黑的少女在用洒水壶给摆在庭院矮墙上的花草浇水，身材变形、正处于哺乳期的妇人，则一手抱着怀里的婴儿，一边又是担忧又是生气地对到处奔跑的两三个调皮的孩子满口训斥……
这就是生活。他有点失落地想到，吃喝拉撒，人一生中所有的努力，从最后来看，都是为了这些，为了能让我们在自然死亡来临之前的漫长时间里，好好地生存着，静静等待生命的终结。他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不安地回忆起了一星期前的几件事：
终于到家了，堂屋角落堆着十几袋晒干的麦冬，平房加盖了一层，成了二层楼房。这都是父亲这四年做麦冬生意赚的钱，大都花在了这建房上，邻居拆了老房子，新修了洋楼，夹在中间，同壁共扇，便不得不修。以前，母亲还在的时候，经济收入十分单薄，那时父亲可不敢放开胆子去做什么生意，因为母亲老担心赔了全部家当就没了，所以百般阻挠。母亲把情况想得过于可怕了，但她思想保守，不信任从商，老老实实打工，挣一分有一分，这才实在。
父亲突破了思想桎梏，真好，这四年所获利润，几乎抵得上从前十年挣的家当了。一楼的各个房间，一切都照原样摆着，父母合睡的卧房，为防灰，还盖了一块遮尘布。父亲搬到二楼上去住了，里面只有一张简易铁架床，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几把椅子，其余空荡荡的。这间屋子的旁边就是父亲为我布置的新卧房兼书房，与父亲的卧房相比，我的床要舒适昂贵得多，估计一张得两千元。窗帘是天蓝色的，很明媚，书桌也是时髦的样式。但是厨房角落有不少酒瓶，看来父亲还是没有改掉这个坏习惯。
父亲在曹大妈家，正坐在她家天井里的桌子边，和几个人闲聊，说声朗朗的，看起来谈性很高，精神不错。这倒让人放心。但父亲对我回来，似乎一点也不惊喜，还不如曹大妈和几位老邻居惊讶与热情。他们纷纷夸赞学成归来，整个人成熟了不少，这倒令我开心。问候他们一下，寒暄几句，也算人情世故。
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工作找到了吗？”
“找着了。”我说。
“哪里的？什么工作？”到了厨房，父亲把温在锅中的饭菜取出来，摆在餐桌，放上筷子。